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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果壳(ID:Guokr42)
在过去,裁员被叫做炒鱿鱼,但现在裁员又有了新说法:毕业。
网络流传的一份某大厂的解雇告知单上,抬头写着“毕业须知”,行文相当喜气洋洋:“毕业快乐!恭喜您顺利毕业!”
把裁员叫毕业的不止一家。打工人打包走人的日子,在另一家公司叫“毕业日”。
和“毕业”一脉相承的是,不少倡导扁平化管理的互联网大厂都干脆把同事叫同学,就好像大家都还没毕业,还在无忧无虑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学生时代。然而互联网打工人并不领这个情,说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被996榨干之后毕业的事实。
所以为什么大厂这么喜欢用“学生体”?用了“学生体”,真的能让人更容易接受残酷的现实吗?
不能接受?那就换种说法
把裁员包装成“毕业”不是国内公司独有的文化。
据《纽约时报》报道,早在2016年,一家名叫HubSpot的美国软件公司就用上了这种说法。老员工被裁时大家都会收到一封邮件:“xx已经毕业了,他在下次冒险中会怎么使用自己的超能力?让我们拭目以待!”然而经理转头就催人在两周内办完离职,不给任何多余解释。
把同事叫“同学”,把裁员叫“毕业”,在语言学上属于一种“隐喻”(metaphor),指的是拿A领域中的概念来替换B领域中的概念。
通常来说,A领域比较贴近生活,这一领域称为始发域(source domain);而B领域的概念则偏晦涩,需要加以诠释,这一领域称为目的域(target domain)。通过将两个领域之间的概念进行映射(mapping),人们会更快地接受目的域的陌生概念。
比如对普通人来说又长又难懂的CRISPR,经常被称为“基因剪刀”。虽然生活中很难直接接触到CRISPR,但剪刀总用过吧?一听就知道CRISPR是干嘛使的了。
虽然真正的基因编辑技术中并没有“剪刀”,但这样的隐喻能让人们快速理解该技术的核心概念 | the scientist
人们的日常生活充斥着隐喻,隐喻不但存在于语言中,更存在于思想和行为中。
“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的代表人物乔治·拉科夫(George Lakoff)和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表示,我们平时赖以生存和思考的概念系统本质上也是隐喻性的。比如“你的话无懈可击”暗示了观点是可以被“攻击”或“防守”的,就好像说话者们在进行一场斗争一样;再比如“理论站不住脚”暗示了做学术与走路的相似性,好像根基不稳、就走不长远。
概念隐喻论的两位大佬拉科夫(左)和约翰逊(右) | Institute for Philosophy in Public Life
词汇(lexical)层面上的映射是构建隐喻最基本的手段之一,而对始发域词汇的选择,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们的文化、社会经验。
Z世代(1995-2009年间出生)逐渐走入互联网,把校园用语带入网络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这些“学生体”经常出现在针对年轻用户的平台上,比如Bilibili、微博、豆瓣,或者被用于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互联网大厂,这都和大厂员工曾经的校园经历脱不开干系。
对比其他平台或者群体,就会发现背景不同的人各有偏好。比如快手APP上人们都互相叫“老铁”,而游戏里,比起叫人“同学”,还是叫“兄弟”更合适。
每个平台都有各自的语言习惯,在A岛,人人都是肥肥٩( ‘ω’ )و | A岛匿名版
隐喻真的会迷惑人!
但仅仅是这样,好像也没法解释大厂里的“学生体”。
在新人入职字节时,HR会特意强调可以叫同事“同学”,如果有人叫上级“哥姐总”也会被劝阻,这是为了扁平化管理,也是为了职场平等。不管是“同学”也好,“毕业”也好,似乎都是大厂主动带起来的,这样真的能让员工感觉好受点儿吗?
在社会领域,隐喻的映射更为模糊。校园隐喻会误导人们把职场概念往特定的方向去思考,从而只关注隐喻层面的理解(discursive reality)、忽略探讨职场关系的本质。
值得注意的是,语言学讨论中的“隐喻”不同于语文老师课上讲的“隐喻修辞”。
隐喻修辞是一种表现手法,更多的是体现文学性的美感,这种情况下隐喻本体与喻体之间的关系往往是临时的。
而语言学讨论的隐喻更多是指一种系统性的思维方式,并不一定涉及想象力或诗意的表达。比如“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隐喻暗含了先稳固经济、再发展相应政治政策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可以在社会、历史层面产生深远的影响。
2011年,斯坦福大学的保罗·锡伯杜教授(Paul H. Thibodeau)和蕾拉·博洛迪斯基(Lera Boroditsky)教授做了一项实验。
他们给1485个大学生被试者看了两则捏造的犯罪短新闻。两则新闻的内容是一致的,但第一则新闻把犯罪比作野兽(beast),第二则新闻把犯罪比作病毒(virus)。看完新闻后,被试者需要回答不同的问题来表达自己对这座犯罪城市的看法。
上图中X轴代表两种隐喻组,Y轴代表支持“强化现有政策”(白色)或“改革现有政策”(深色)的比例
惊人的是,仅仅改变新闻中的隐喻,就可以极大程度地影响读者的看法。“野兽”比喻组中,74%的人支持强化现有政策,“病毒”组中有56%的人支持;另一方面,“野兽”组中有大概20%的人支持改革,而在“病毒”组中支持改革的人超过了40%,接近第一组的两倍。在这个实验中,病毒(会变异、传播快)的隐喻影响了人们对犯罪的看法。
用隐喻来输出观点在西方有着悠久的历史。
东英吉利大学(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的语言学者安德里亚斯·穆索夫(Andreas Musolff)曾以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为例,说明19世纪将欧洲比作身体(body)的隐喻,暗示了欧洲应该一体化、共同行动的主张。一旦“身体(欧洲)”受到侵害,各个“器官(各国)”就应该联合行动起来。纳粹德国就曾将自己政治及种族上的敌人喻为“寄生虫”,认为为了保证国家“身体”的健康,必须展开 “治疗法”来消灭异族。
“毕业”背后的残酷事实
借由句法、句意等语言的其他层面,词汇上的隐喻会发展出其他隐喻。
西方自古有“爱的旅程”的隐喻,这时的目标域是“恋爱”、始发域是“旅行”。根据“旅程”的名词词性,可以发展出“旅行者-恋人”,“目的地-共同目标”,“触礁-挫折”等系统对应关系。
一旦隐喻体系形成,可能会使人们产生 “思维惯性”,认为理所应当地用始发域逻辑理解目标域的概念。
但并不是所有隐喻都存在这种实体对应的系统性关系,将一个领域中的系统关系简单粗暴搬到另一个领域很容易让人们偏离目标域的本质。
在校园中,师生确实存在着引导-被引导、教授-被教授的关系,但这样的关系未必也存在于职场中,员工应该被允许提出自己的看法、领导也未必会比员工见识更广;裁员背后往往是一个打工人被迫离开的心酸,这与庆祝达到规定学术要求、离开校园的“毕业”有着天壤之别。从这个角度说,“毕业”只是修饰了职场的残酷,把干活拿钱的职场美化成单纯的校园罢了。
哪怕公司和员工都认可“校园-大厂”的隐喻,但因为人们本身对“校园”有不同的体验,也会反过来会产生对“大厂”不同的理解。
比如在从小“鸡娃”长大的人眼中,学校就是优胜劣汰、竞争残酷的;但对开放式教育长大的人来说,校园代表着纯真、烂漫的氛围。这时两个人虽然都互称“同学”,但其实根本在鸡同鸭讲了。
就像学生时期,老师们爱用“教室是我家,文明靠大家”来鼓励大家打扫教室、保持清洁。但一旦在教室里放松下来,吃吃零食、睡睡觉,老师们又会怒吼“真把教室当成你家了啊?!”
其实,“互联网大厂”的说法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隐喻呢?有人将工作包装成校园,也有人自嘲“打工人”。“大厂”的隐喻讽刺职场就像工厂,996就像昼夜倒班制,自然而然,程序员就是码农/码工了。
即使大厂从各方面尝试用校园的隐喻掩盖职场的残酷,但人们并不是脑袋空空的容器、而是可以产生独立的批判、看清其中的权责关系的。
公司可以把离职叫成“毕业”,但同事之间真的可以真心互道一声“同学”吗?真的会把上司看成“学长/学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