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阶级魔咒:焦虑的身分,到身分的焦虑

大少爷牵着大小姐的手,如麻雀探步,踩着细碎的脚步登上轮船。

仆人在后面帮他们提着行李,好让他们能保持最大的从容,站在船身旁边俯瞰岸边送行者们眼里的羡慕。

船上生活十年如一日,没有太大变化,再好看的夕阳、海鸥也有审美疲劳的一天。

这天用过早饭,大小姐甩开烟不离手,正在看闲书的大少爷,一个人到甲板上走动。她拐进另外一座楼梯,进到次等船舱,那景况就像另外一个世界,走道晒满乘客的衣物,妇女坐在腐朽的木板上给孩子哺乳。

怀着莫大的勇气和好奇心,大小姐又进到下等船舱,这里的人一群群在黑暗中,拥挤如栅栏里养的牲畜。

他们看着大小姐,就像看见外星人,双方保持一段因胆怯而造成的距离。

回到甲板,大小姐的脸色一片惨白,大少爷问发生了什么事,她有点结巴的描述了几幕场景。大少爷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在听异国故事。

船终于抵达目的地,美利坚的旗帜在岸上飘扬,按照乘客的舱等,大少爷和大小姐优先下船。

大小姐止不住兴奋,跟大少爷商量抵达纽约首日的行程。留着络腮胡的海关打碎了他们的美梦,指称他们的护照是假的,命令警察拘留他们。

听到这句话,两人面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


§ 「身份的焦虑」:自我认同的错乱与迷茫

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叶维丽,在著作Seeking Modernity in China’s Name书中谈到一段史实,当时孔祥熙和宋霭龄尽管在国内是知名企业家、名人夫妇,但有次入进纽约,竟被纽约海关以持假护照为由,拘留了十五天。

国人眼里的天之骄子,到了另外一个国家,却被怀疑是罪犯。

你可以想象一下,原本在船上享受头等舱待遇的孔祥熙和宋霭玲,两人被海关扣着,其他来自次等和下等船舱的中国旅客,就这么从他们眼前经过,自由进入美国,那一刻他们会不会有错乱的感觉。

这种错乱,这种打破对自己,以及对他人固有观念的冲突,会带来心理上的焦虑,这种焦虑也可以说是一种身份的焦虑。

谈到身份的焦虑,许多人会想起英国作家狄波顿(Alain de Botton)的著作《身份的焦虑》(Status Anxiety)。

焦虑,是心理学家和咨询师不断努力在了解的一种心理状态。就像发烧,作为生病的一种表征,背后的原因有成千上万种,许多疾病都会导致发烧,正如许多原因会导致焦虑。

狄波顿认为身份的焦虑,主要来自几个原因:爱的缺失、过度期望、精英政治、势利、依赖。这些事情都连结到一个人的自我认同,而一个人一旦失去自我认同,对自我的处境产生怀疑,迷失方向,陷入自责就会引起连串的焦虑。

正如 “status”这个字的字源,在拉丁文中是「站立之处」的意思。


自我认同就像我们在阳光下,立于一块坚实的土壤,我们不怕从站着的地方跌落,同时我们能够明确指出自己站立的位置,而不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害怕受伤而不敢轻举妄动。

自我认同足够强大,使得我们能够告诉别人,我们来自何方,我们立于何地,以及我们归于何处。

而当我们失去自我认同的信心与勇气,我们就会从自立自强的状态中溃败,就像那个同时兼具现实与抽象的说法,「崩溃」。

§身份焦虑为人际之间带来摩擦与冲突

自我认同,并非全然由我们自身来决定。

人作为一种社会动物,难免受到外在环境与他人的影响,正是为了和环境与他人和谐相处,人们用尽一切办法努力求生。

从前靠狩猎采集维生的原始人,到现在为进一本在苦读的高考学子,大家干的事情不同,但目的一致。

当大家的目标都一致,认同反而不会是个问题,身份的焦虑也变得容易许多。就像封建社会,阶级流动很困难,反而人们不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太多想象,生在农户就当农民,生在渔家就等着长大打鱼。

然而,随着社会开放,人们的发展越发多元,好似每个人的人生都充满无限的可能,我们能在许多偶像身上见到美梦成真的希望。

这时身份的焦虑就会迎面而来,因为我们对于自己身处的位置,有人感到不安,有人感到不满。对于想要获致的另一块天地,有着羡慕、忌妒等情绪。

更重要地,我们对自己的人生变得没那么笃定,希望带来诱惑,但现实的考验往往也带来失望与绝望。


回头来说,那些身份焦虑的原因,无一不在这种失望与绝望中显现。

前几年,心理咨询对于原生家庭的讨伐,突显了中国家庭的矛盾。

部份家庭,孩子是父母权力的延伸,父母是孩子拒绝成长的养分。

两者成为一种过度共生与依赖的群体,双方都无法走向真正的独立与自由。尽管80、90后的年轻人逐渐从结婚必买房、人活着一定要成家等观念中走出来。

并不是说结婚、成家不重要,而是要为了自己的意志去实现,而不是为了交待课题给别人看,勉强自己去完成。

这个过程中,爱是一种凶器,背后潜藏着上一代养儿防老,下一代盼望六个口袋的渴望,以及对生活的不安全感。

就像溺水的人,他会用尽所有的力气抓住能抓住的漂浮物。有些人以为自己能够拯救那些溺水的人,却发现溺水的人基本失去理智,有勇无谋的靠近可能让自己也跟着灭顶。

于是退到(而不是提高)理智的层次,计算就显得相当重要,注重感情的选择看来并不符合效益。

但是这个社会奖赏那些诚实的人什么?

当我们看见问题疫苗、P2P诈骗层出不穷,却有同龄人因为精于算计,靠著玩弄社会公正的方式,从老公房搬到马路对面的千万华厦,让你在同学会上羡慕、忌妒、恨。

  • 让你身边的伴侣说后悔跟你结婚。

  • 让孩子没有办法受到好的教育。

  • 让为社会服务一生的老人为养老捉襟见肘。

那些关于诚实、互助等道德标语就站在良知的对立面,诱惑怀有良知的人们放下他们通过道德获得自我认同的机会。

§中产阶级:「焦虑身份」的时代已经到来

爱的缺失、过度期望、精英政治、势利和依赖,这些都成了多数人无法企及上流社会,又亟欲摆脱贫穷,却卡在「类」中产阶级,惶恐不安的焦虑之中。

讽刺的是,身份的焦虑,逐渐化为社会上人人追逐的焦虑身份,宛如一场飞蛾扑火的自虐游戏。


这些飞蛾主要是国内所谓「中产阶级」,按早期定义,中产阶级是「有闲」阶级。

如今更像是一种焦虑病毒,谁感染,谁就不能再让孩子上公立学校,必须掏老本去上十几万一年的民间学校等各种症状,从此成为嗅到铜臭味就咬上去的殭尸。

实现中产梦的背后,是一辈子才能还清的钱债、人情债和劳累工作累积的健康债。

简言之,穷人温饱都有问题,根本不会为了十几万人民币的幼儿园学费之类的事情焦虑,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见识去想这些事情。

占据国内70%财富的前3%精英,他们也不会为了十几万的学费焦虑,因为这点钱都不是事,焦虑个屁。

会焦虑的是那些想要步入中产阶级,或者已经步入中产阶级,但远远答不到前3%的人,他们拥有这个身份,就等于拥有焦虑。甚至还没拥有,他们竟可望拥有,因为这些焦虑是中产阶级的象征。

就像打开某中学的家长群,家长们为了暑假孩子去哪里游学、旅行在那里假惺惺的交流,实际上是在互相试探、比较,以及鄙视。但背后藏不住的是对孩子,以及自己家庭未来的焦虑。

§焦虑如何平静:提前接受失去、重新拿回给自己贴标签的权力

英国诗人济慈(John Keats)在墓志铭写道:

「此地长眠者,生平水上书。」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这个墓志铭是济慈写给自己的,可以说是他对自己一生的脚注。

常见的解释是,任何人无论生前多么有名,成就多么辉煌,也不过是在水面上刻划的粼粼波光。前一秒还能看得见,下一秒就沉入水底,或是被水流打散,不见其型。

但从哲学咨商的角度,如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名言,「人无法两次踩在同一条河里。」

河水奔流,你前脚踩下的河水,下一次再踩,水以不是原来那水。

就像分手多年再次相见的前任,也许外表看起来没变,但双方内在,以及某些感觉就是回不去了。

这或许也是济慈再说,也许多年后你们会见到一个和我相似的人,但你们要知道,他不是我,宇宙里只有一个济慈,而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已成绝响。

我以为济慈提出了应对身份焦虑的两帖良药:

其一、无论你为身份付出多少,都会失去。

比如你累积财富,但只要生次病,可能你会发现头顶十个CEO的头衔,也杀不死癌细胞。就算把孩子送到国外,也不保证他就会一辈子听你的话。

其二、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自我认同来自对「自我」的认同,而不是反过来追求外在的价值观,去追求他人的认同,让自己越活越不像自己。就像父子骑驴的故事,最终无论在谁的眼光下,都得不到心灵的平安与宁静。

这两年,社会出现佛系青年,说明每个人都需要身份,没有身份会焦虑,但当某些身份本身就带来焦虑,那么有些人干脆自己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标签,一方面生人勿进,另一方面也敞开物以类聚的大门。

我以为这是年轻一代用来对抗身份焦虑,以及焦虑身份的方式。洗去那些就有的标签,把目光重新投到自己身上,把自己归零,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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