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晓风

本文摘自张晓风最新散文精选集

“狠狗不叫，叫狗不狠”，这条“狗之定律”对人类而言也完全适用。

可叵少年时期就曾经一再斟酌，到底我这辈子是该做“光咬不叫的狠狗”呢？还是“光叫不咬的虚张声势的狗”呢？这件事既是大事，宜乎仔细观察，。慢慢决定。

可叵到大公司里去看，小职员毕恭毕敬：“报告董事长，关于上一次货柜的事件，为了避免以后发生同样的问题，我们业务组已经研究了一个方案……”董事长用鼻子回答一声：“嗯。”

可叵又到某某家庭去看，只见李大毛正委委曲曲地陈情：“橡皮和铅笔都涨价了，玻璃弹珠也涨了，王小华和张阿花的零用钱也加了，全班就剩我的零用钱最少了，妈妈说，如果你同意，她下个礼拜就把我的五块钱改成十块钱……”做爸爸的从烟圈和报纸之间丢下一句：“唔。”

可叵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做大人物的人只须会说“唔”或“嗯，，就够了。看来“大人物”这种行业是蛮容易当的。

尤其奇怪的是，除了说话，在文字方面，大人物也倾向低能。小人物洋洋洒洒地写了上万字的陈情书，大人物只须回一个“可”或“不可”（大人物如果学问大些，知道“不可”可以简写为“叵”，那就更省事了），而“可”与“不可”，都是小学一年级就会写的字，我有点怀疑大人物是因为功课不好才去当大人物的。

除此之外，可叵也效法伏羲，去观察鸟兽之道，才发现道理竞也相同。原来老鹰是不爱说话的，说话的是些吱吱喳喳的小八哥。而狮子呢，只会“呜”的一声，吼完了事，猫咪却咪咪喵喵地唠叨个没完。

两相比较之下，当然是做大人物为好，既简单，又利落，不会说话不会写字都不妨事。可是，说来悲哀，所谓万事不由人，正在可叵决定要做大人物的时候，才猛然在镜子里看到自家额头上早经上帝打好了“小人物”的“正字标记”了。

好在可叵当年研究此事之际，对于小人物要如何生存之道早已十分了然于胸，朱元璋一旦获知自己是“真命天子”时，未必知道该如何做真命天子，可叵获知自己是“真命小人物”之后，倒非常驾轻就熟，做得有模有样。

而咱们小人物的第一要件，就是要不停地说话。大象不说话，谁都会看见它在那里，但秋虫呢，当然就应该“唧唧复唧唧”啦，否则谁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你呢！

有人颇不能想通可叵为什么以“中学生的三分头”为己任，唉，答案很简单，如果可叵是大人物，能“点一头而全天下之发”，你想我还会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没了吗？

说吧，说吧，凡我小人物，大家务要多做发声运动，以免牙齿生苔，既可增进自我身心健康，又可帮助大人物，免得他们连“嗯”和“唔”怎样说，或“可”和“不可”怎么写都忘了。

小人物啊，勉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