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斯蒂芬·平克:人类并没有变得更不理性

文:李彦文
来源:微信公众号:社会科学报社(ID:shehuikexuebao)
原文标题:访斯蒂芬·平克: 人类并没有变得更不理性 | 社会科学报

如今,人类要应对新冠疫情、气候变化、局部冲突和战争、社会不平等等一系列问题,理性思考对策似乎是唯一出路。但阴谋论比比皆是,假新闻盛行,对超自然现象的信仰一如既往。当今时代是否缺乏理性,使人类无法适应现代世界的复杂性?2021年12月11日,《新科学家》采访了被誉为“全球100位最有影响力人物”的哈佛大学著名认知心理学家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教授,在访谈《怎样才能更理性》(How to Be More Rational)中围绕平克的新书《理性》探析了如何评价当代的社会乱象与人类理性。

有一种观点认为,人类作为一个智慧物种被困在过去,其古老的大脑受偏见、谬论和幻想驱使,无法理解现代世界的复杂性。但斯蒂芬·平克认为,人类历史发展本身就是对这一观点最好的驳斥。人类并不是天生非理性的物种,毕竟,人类已经建立了文明,发现了自然规律,战胜了疾病,并确定了理性本身的基石。然而,人类并没有尽可能地发挥其理性的一面。随着对人类思维的深入了解,我们可以试着改变这种状况,帮助我们应对21世纪及未来的挑战。

理性就是利用知识达到目标

《新科学家》:您怎么定义理性?

斯蒂芬·平克:理性就是利用知识来达到目标。理性没有单一的工具,而是取决于你追求什么。如果你想从既有命题中推导出新的真命题,那么逻辑就是你的工具。如果你想根据证据来评估你对一个假设的相信程度,那就用贝叶斯定理。如果你想知道,当结果取决于其他理性人的行为时,你该怎么做,那么就用博弈论。

《新科学家》:您否认人类认知是一个由偏见和错觉构成的巨大陷阱的说法。怎么证明我们从祖先那里继承的不是荒谬与妄想?

斯蒂芬·平克:我确实不认同这种观点。我们确实会爆发非理性情绪,而且这种情况太多了,但不能因此而把人类这个物种说成是非理性的。如果你对一些非理性情绪感到不安,不要责怪我们的祖先。据称最早出现的人类是非洲南部喀拉哈里沙漠的桑族人,他们至今仍处于原始的文明状态,是狩猎者。但桑族人知道如何运用理性进行追击狩猎,他们能够根据地面上一些支离破碎的足迹来判断羚羊可能跑到哪里去了。他们所进行的推理是非常复杂的,否则就无法生存下去。

我们所有人都天生具备某种程度的理性。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把这种理性的一面与特定领域的学科知识打包在一起,如抚养孩子、保住一份工作、在冰箱里找到食物等。我们不会无师自通使用的是那些可以应用于任何主题的工具,如计算概率、区分因果关系、贝叶斯推理、统计决策理论等。这些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是需要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的。

《新科学家》:您在新书《理性》中还提到,一些看似非理性的行为可以理解为对某种目标的理性追求,现在广泛存在的“胡说大流行”(pandemic of poppycock)就是这类情况吗?

斯蒂芬·平克:阴谋论可能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超自然的声音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假新闻也不是。这些可能是我们这个物种的默认出厂设置。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很难分辨真假。幸运和不幸的起源是什么?宇宙的起源是什么?在权力的殿堂里,关起门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会知道的。但是有一些信念会把你的想法融合在一起,比如那些振奋人心的、道德上具有启蒙性的、有趣的东西。在我们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很多故事都极尽接近真相,它们充当了真相的替代品。人们能做的就是编个好故事。当涉及宇宙、反事实、形而上学和高度政治化事件的时候,我们就会延续这种心态,这也是当前很多荒诞言论流行的原因。

形成非理性信念的三个机制

《新科学家》:您描述了人们形成非理性信念的三个关键机制——动机推理、自我为中心的偏见和神话虚构,能逐一详谈一下吗?

斯蒂芬·平克:动机推理是一种现象,人们倾向于将推理指向我们一开始就想要相信的东西。已故美国记者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说过一句话:当一个人的生计依赖于对某件事的特定判断时,要让他客观理解这件事是非常困难的。这可以通过实验来验证,我们给出一个逻辑三段论,然后问大家由两个陈述前提能否得出这个结论。如果结论是被测试者信以为真的,即便是一个前提与结论无关的无效三段论,他们也会表示认可。相反,如果他们不赞同结论,就会不认可这个三段论。

动机性推理不仅可以服务于有利于个人的目标,还可以服务于个体所属的更大团队,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偏见”。也就是说,当你通过推理导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往往是业已存在于你所属团队、联盟、政党的信念,这是认知心理学记录的众多认知偏差中最强大的一个。我们有各种方式来安慰自己,认为我方的信念是有效和明智的。我们集全部智慧来确认这种偏见,利用证据中的模糊性,为自己提供支持己方立场的证据,并试图忽略可能与我们偏好的信念相矛盾的信息来源。我们的思维更像律师而不是科学家。

《新科学家》:自我为中心的偏见在现实世界的具体表现是什么?

斯蒂芬·平克:例如许多科学领域的问题其实是政治问题,像气候变化中的人为因素。令科学家们常常感到惊讶的是,有如此多的人否认这一事实。研究表明,否认者与承认者一样具有科学知识。只是当涉及气候变化问题时,许多有科学常识的人就把脑子忘在家里了,他们认为气候变化仅与臭氧空洞、有毒废物倾倒、海洋中的塑料吸管等有关。其实影响人们对气候变化信念的是他们的政治倾向,越是右翼,越是否认。在多数情况下,科学结论与左派一致,但也有左派脱离科学事实的情况。

《新科学家》:那如何解释神话虚构的机制呢?

斯蒂芬·平克:我认为神话虚构有力地解释了为什么人们那么愿意相信假话。“我相信冰箱里有啤酒”,这是真正的相信。但还有一整套信念更像是故事,构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意象:我们的敌人拥有强大的能力,且他们非常可怕;我方是多么的高贵、智慧、纯洁和善良。这些事情是否属实几乎无关紧要。这些都是神话信仰,我们国家的一些建国神话可能就属于这一类。还有一些宗教信仰,信徒们有时会因为应该接受经验主义审查而感觉受到冒犯。

神话的领域并没有扩大

《新科学家》:就是说,有些信念是不容置疑的,也不受有无证据的影响。是这样吗?

斯蒂芬·平克:人们倾向于保护这些信念,或者至少把它们排除在证据范围之外,但是真实和神话之间的界限是可以改变的。人类一度认为是命运决定了一个人的幸运与不幸,但现在我们知道一切应基于经历和经验。我们知道阿尔茨海默症不是上天的惩罚,因此去探索其实证上的原因。自启蒙运动以来,人类已经将神话领域的大部分内容转化为现实认知。但现实和神话之间能否实时转换?像新冠疫情,一开始是一个抽象威胁,后来变为可怕的真实。你可能会认为,面对疫情人们会放弃对疫苗的质疑。但没有,尽管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注射疫苗。任何神话信仰都有真正的信徒,无论反面证据多么充分。但总有一些人对证据持开放态度。

《新科学家》:神话的地带似乎正在扩大,至少感觉在西方国家是这样,难道不是吗?

斯蒂芬·平克:基于我们自身的偏见,以及从奇闻轶事中对世界的理解,我们很容易得出某些结论,而奇闻轶事正是新闻的基本组成部分。如果说神话的领域在扩大,我们也缺乏在很长时间段内充足的证据。我开展了一项研究,在美国主要报纸编辑收到的信件中寻找阴谋论内容,结果发现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变化不大,近期并没有明显增加。美国人相信超自然现象,如占星术、水晶球、鬼屋,在过去50年里数据也基本没变化。

《新科学家》:与以往相比,人类有没有变得更加不理性呢?

斯蒂芬·平克:不,并没有。但我们浪费了一些工具,如果能广泛有效地加以应用,这些工具可以让我们更理性。如今的不理性现象并不是人们说了更多毫无根据的话或做了更多怪事,而是因为我们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所以失误就显得更加突出。当我们站在道德高点上发表声明言论的时候,或许应该先考虑一下,这样做本身是否符合理性。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791期第7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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