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症:疑病背后的心病

1.


每个城市都有卑微的地方,就像每个人都有希望抹灭的过去。

卑微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座城市的底线,通过这个底线彷佛就能推断这座城市里住著多少不幸的人。

一般情况,没有人希望和那些不幸的人住在一起。因为不幸的人,他们身上就像有某种传染病,谁跟他们靠得近,谁就会倒大霉。

社会学家可能会用「文化」来形容这种迷信,心理学家可能会用另外一个概念,哲学家可能又有一种概念……反正我们可以用各种方式去述说一种现象,无论这种现象背后的本质是什么。

人类真的在乎本质吗?有些时候,他们其实不在乎,因为他们害怕知道本质后,会给自己带来心理上的负担,或者实际上的麻烦。

就像有些既得利益者,他们并不想知道中间人用了哪些非法的手段,为他们谋求利益,他们只想专注于享受利益,同时避免「不必要」的罪恶感或羞耻感。

具备勇气是一回事,但懂得何时运用勇气,又是另外一回事。

逃避不必要的道德责难,是保存勇气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可能引人诟病,但确实非常有效。因为勇气消耗在不必要的地方,很可能就会在需要的时候提不起劲。

2.

汪汪,她有一个心病。

下体的炎症始终困扰著她,这两年她经历了无数次的治疗,好了又复发,来回医院的次数,妇科主治沈医生和汪汪都快成「朋友」了。

在汪医生看来,他们的治疗很到位,每次经过完整疗程,汪汪的炎症总能治愈,至少检验的结果是如此。

可是汪汪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诊,经过检验,发现炎症复发,又得重新治疗。

汪医生问过汪汪的私生活,还有她日常的保养习惯。汪汪的回答听起来很正常,就像炎症只是难以预料的意外。可是从汪汪反覆的病况,汪医生判断汪汪肯定隐瞒了某些事情,导致她的病情反覆。可是汪医生不方便这么问,他不希望汪汪感觉不被信任。

汪汪也不懂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麻烦,但她有自己一套解释。

这套解释是汪汪心中的秘密,也是她内心的信仰。

3.


沈医生的父亲苦恼于摄护腺炎有好多年了,沈医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因为他的医学背景,能给父亲找到合适的医生。

每次会诊,沈爸爸都要跟医生嗑唠将近半个小时。给他看诊的医生看在沈医生的面子上,都会耐心听他说。事后沈医生都会请客吃饭,或是送点小礼物,以表歉意。

医患关系当中不成文的规定,医生自己最清楚。这么做倒不是为了走后门,而是一种表示,表示「我懂规矩」。如此一来,大家都没有心理负担。

基本上任何社会群体,都有属于该群体的规则。这些规则谈不上潜规则,比较像是一些不成文的规定。

就像有的人有洁癖,你到他家作客,他会拿出一次性脱鞋。你懂得他的洁癖,就不会因为看到一次性脱鞋而感觉被怠慢。

有些人不喜欢送礼的文化,但在某些群体,送礼的意义不在于礼物本身,而在于确认双方能否互相理解。跟互相理解的人交朋友、做事情,对双方来说都比较有安全感。

沈医生给父亲找的医生,有精神科的学士学位。因为在过去的诊断中发现,沈医生父亲的摄护腺没有不健康的数据,但是他总是耿耿于怀,有点腹痛或小便不畅,就会联想到摄护腺炎,甚至预言自己不久后会像作家李敖一样,得摄护腺癌。

4.


在诊治的逻辑上,症状跟病因是两回事。

新冠疫情期间,发烧是判断一个人是否有可能罹患新冠的判准。但这只是「可能性」,最终还是要通过核酸测试,才能判断。

多种疾病都会出现发烧的症状,比如感冒、德国麻疹,或者你有外伤导致的发炎等。

心病也是如此,有些人考试前会紧张,一紧张就会胃疼,但我们没有办法因为一个人胃疼,就推断他肯定是因为考试紧张。

所以有些似是而非的心理科普文章,压根不科学,特别是一些打著精神分析旗号的文章,通过一些症状去回溯病因,好像某些症状肯定来自特定病因,这都存在太多的想像。实际上,这类文章是给真正严谨的精神分析泼脏水。

诊断是一门科学,那么未经验证的想像,充其量只是一种假设,而把假设说得言之凿凿,就有欺骗的嫌疑。

但为什么某些没有根据的假设,会被某些来谈者深信不疑?

在于某些来谈者,他在寻求治疗,可是他强烈渴望自己被诊治为「某种疾病」的企图,被一些不专业的心理医生、咨询师利用了。

他们知道这位来谈者想要什么,然后为了讨好来谈者,同时彰显自己的专业,加强彼此之间的连结,所以他附和来谈者的明示与暗示。就像上下交相贼的道理。

比如有的来谈者觉得自己很不孝,他渴望有人能够指责他,这样他就能安心了。但可能问题并不在于来谈者是否不孝,还包括他为什么需要被指责,以及其他许多复杂的因素。

又比如有的来谈者认为自己是软弱的,她会用各种方式促使他人顺从她的暗示,告诉她「妳很软弱」。这样来谈者也安心了,这种安心对来谈者可能非但没有帮助,还会加重她的困境。

有的来谈者通过他人的服从,加深:「看吧!跟我想的一样,我是软弱的,所以我没有必要努力突破我的困境。」

这位来谈者可能正在遭受家庭暴力,或者在岗位上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但只要别人也告诉她「妳很软弱」,她就可以不去面对自我突破、改变问题,同时要面临新风险的种种可能性。

5.


有时,心理治疗当中,治疗者与来谈者之间的互动过程,某些讨好和顺从在双方下意识的状态中完成。从这个角度,当这样的情况发生,倒不是不能被原谅。

怕的就是心理医生或咨询师,他已经意识到眼前发生什么,他却罔顾自己的专业,他没有去帮助来谈者觉察自己、探索这个过程,而是利用来谈者的渴望。

治疗者需要陪同来谈者一起面对,一起度过面对所带来的苦难感。顺著来谈者的愿望,去迎合他,会让来谈者陷入更黑暗的深渊。

那么和深渊相对,治疗者和来谈者朝向的是光明吗?

倒也不必然,但至少来谈者能够通过咨询意识到他身在何处,他做的是什么样的选择,不同的选择又将承受哪些不同的考验,又可能带来哪些生活的苦乐。

治疗师不干涉来谈者的决定,但迎合来谈者使来谈者意识不到「我有选择」,这是一种不作为,而知道可以作为却不作为就是一种干涉。

6.

汪汪说了实话吗?

沈医生的爸爸说了实话吗?

有些事情比说不说实话更重要,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

重要的是他们说或不说背后的选择,选择背后的考量,考量背后,他们不自禁认为自己有炎症的病因。那个独断的推测,何以独断?独断背后的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这些都很重要,都需要在治疗中得到揭示。


作者:高浩容。台湾哲学谘商学会监事,著有《别害怕当个流泪的大人》、《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责任编辑:一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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