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要忘记我

01

FATHER’S DAY

“不要忘记我。”父亲说。

“爸,我们不会忘记的。爸,你要去哪里?”

父亲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

“爸,你不要走啊!”我想说可是说不出来!

我着急地想上前拉住父亲的手,可是身子怎么样也动不了,感觉有巨大的力量缠绕着,手脚都被束缚住,心里非常着急。

眼看着父亲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我喊也喊不出来,手脚被束缚着一点也不能动弹,一边挣扎着,一边眼泪夺眶而出。猛一挣扎,突然醒来。

这是一个噩梦。

父亲逝去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梦到父亲。

02

梦里的对话

“祥,不要忘记我!”

“爸,我不会忘记你的。”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爸,你说了那么多,你要我记得哪一句呢?”

“我跟你讲过,要独立!凡事要靠自己!”

“爸,我是独立的!”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有独立!你甚至都没有你姐独立。我和你妈都对你不放心。这次回来看你,就是提醒你要独立。”

“不至于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你们怎么还不放心呢?”

“你记得吗?上大学的时候,是我送你去的!”爸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是啊,我记得,那时候你送我到广州,还和我住了几天才回家的。”

“我为什么要送你去广州呢?那时候你也有18岁了。”

“我从小就没有离开浦城县(福建南平地区的一个小县城)哪里能够一个人出门呢?”

“那姐姐也读大学,我可没有送她去福州。你妈也没送。”

“哦!?是这样吗?我没有印象了!”我有点惊讶,在记忆中,父母应该送(我觉得既然送我去读书,也应该送过姐姐去读书吧!)。

“我还记得你姐姐90年的8月底,一个夏天的清晨,雾蒙蒙的清晨,我送你姐到县城的汽车站,那时候只有一个县城长途汽车站,把你姐的行李装上汽车。然后就走了!你姐一个人去福州读书的。我并没有送到福州,你妈也没有!”

“哦,你放心姐姐一个人去吗?”我有点惊讶。

“有什么不放心呢!我觉得她行!”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去广州呢?”我有点不服气,好像被父亲看扁了。

“当然不放心了!自小我就没有怎么放心。你不成熟!。回想过去,你搞了多少事情?还记得小学五年级期末全校大会吗?你没有参加,和几个学生在体育场玩游戏。”

“我那时候还小吧!”我反驳。

“小吗?你姐姐自小读书就没有让我们操心,小升初、初升高都是自己考取重点班,要不是高中学习方法不合适,耽误了学习,她理科成绩不好,也不至于复读,肯定能顺利考取本科了。”

“我成绩是不好,可是……”我一时无语,读书成绩不好,身体也不见得很强,小时候经常去看医生,眼睛经常长麦粒肿,父亲经常要请假带我去一家私人诊所看病。

“生活也需要人照顾!你想一想,从小到大,也没有自己洗过衣服!”父亲再次发问,增加“不成熟”的证据。

“好像没有!都是姐姐洗的吧!”

“有时候是你妈和我,大部分是姐姐帮你洗的。”

“哦。我还是小嘛!”不屈不饶地用年龄来做挡箭牌,不承认自己“不成熟”。

“还有。你想一想,自己2001年为什么会得病,还得了那么严重的病。”

“我怎么知道呢?为什么得白血病,医生也都不知道白血病的发生机制。我胡乱搪塞。

“不,是你不独立。你自小身体就弱,缺乏运动,饭量小,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坐在课室的第一排,记得吧?”

不等我回答,父亲继续说:“为什么身体会弱呢?就是因为你缺乏独立性。平时我没有怎么管你,我也不会管你、不管姐姐,就是希望你们自己能管好自己,培养你们的独立性,也许你身体弱,你妈反而宠你,导致你更弱,什么事情都不自己做,依赖别人帮忙,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做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事情都让别人做了,你自己的能力有没有得到提高,你的独立性在哪里?”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这么严厉地批评我!简直不敢相信在我面前的是父亲!

“不要讲了!”我非常生气。声调也非常高!

“你看,你的脾气又来了!你妈经常跟我说’祥的脾气不好’!作为一个成熟的人,要学会控制情绪,你自己都是学心理学的,怎么不会控制一下情绪呢!?”

我转身想走,但不知道往哪里走。我在哪里?和父亲好像是在广州的家里,又好像是在小时候县城的教师宿舍,又好像是在乡下奶奶家里。

周围一片模糊不清。(在梦中,但我不清楚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在梦中内心的焦虑和现实中一样,甚至梦境里面更加焦虑。)

我低下头,感觉到委屈,眼泪中眼眶里面转。

“我不是想批评你,祥,只是想再次提醒你,以后提醒你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祥,你要自己注意,不要依赖别人,要靠自己。”

“你还记得吗?2001年10月,你病了,得了那么严重的疾病。对我和你妈打击有多大!我们都以为,2001年春节的时候你结婚了,可以独立了,也能够成熟了,谁知道?不仅没有独立,反而需要更多关注!你老婆照顾你,姐姐照顾你,我和你妈也从老家来照顾你!可是照顾有什么用呢?疾病那么严重,你妈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我说’哭有什么用’,你妈也还很坚强,一个人早早起床煮饭煲药给你,药煲都坏了十几个!你的不独立不成熟,是不是耽搁了我们很多事情?本来我和你妈都退休了,反而要照顾你。我甚至祈求上天拿走我的生命来给你,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信佛不烧香的,为了你,第一次烧香拜佛,买了一堆纸和香,在那个8楼的宿舍,烧香磕头,头都磕破皮了。”

“爸,我知道的。妈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要记住啊!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我和你妈都走了,除了你姐姐和你老婆,没有人会像我们这样无条件地帮助你,你要独立要成熟。”

“嗯!爸,我记住了!不,爸,你不要走!”

一紧张,我从梦中醒来。

父亲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和母亲在一起?

他知道我和姐姐在想念他吗?如果知道,那么他可能不会那么害怕了,我和姐姐经常想起他。

我宁愿相信有天堂,这样心里会好过一些。知道父母在那里。

可是,真的有天堂吗?

 明天是父亲节,可是父亲在那里呢?

03

记住父亲的点点滴滴

父亲在32岁的时候,我出生。姐姐大我5岁。

姐姐总是回忆当年我出生当天,腊月寒冬马上要过年,父亲带她去医院,她抱着装着尿片、棉袄的包袱,父亲笑着催促她说:“快点快点,抱紧包袱,去医院看弟弟。”

在记忆里,父亲总是对我和姐姐很宽容。

在三十年多前我十岁左右,具体年龄不记得了,在一次被母亲批评后,我决定离家出走,那是一个暑假炎热的下午。我赌气离开家,往县城外独自一人走去。在离开家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要离家出走。拖拉机“突突突突突”经过身边,扬起一阵灰尘,脸上的汗混了尘土,用手抹脸上的汗,感觉粗燥的泥粉搽过脸颊。

炎热和灰尘并没有阻挡我前进的步伐。虽然我完全没有目的,也不知道县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走到了县城边缘,再往外走就到乡村了。饥渴袭来,减缓了步伐。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清楚往哪里走。于是站在路边看一看哪里有田地,据我所知,田里面会有西红柿、地瓜、黄瓜等作物,遇到好心的农民,讨要一根黄瓜可以解渴。可惜,在县城和乡村的交界,没有农田。

正在为没有瓜果失望的时候,听到父亲说话:“祥,跟我回去。”

父亲扶着永久牌双杠自行车站在我后面。

也许他在县城里绕了很久才找到我。

在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最亲密的姐姐也没有透露一丝丝消息。

我觉得离家出走是抗议的好办法。

“你们忘记我吧!”我一边跨上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边对父亲嘟囔抱怨。

“不,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走出去,你还小,以后长大了,你想去哪里,可以自己决定。”

父亲找到了我,可是现在,我却找不到父亲。

醒来后,还觉得喉咙被卡住那种压迫感。依然还在想:“爸,你不要走,不要走行不行!”

如果是梦境,一直沉浸在梦境中该有多好啊!

在梦境里,可以看到父亲,看到母亲,有时候还能看到奶奶。

04

离别

遗憾的是,父亲永远地离开我和姐姐,在母亲离开我们半年后,父亲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去和母亲相聚,独自踏上了和我们永别的路途。

是的。独自走了。

父亲在殡仪馆的水晶棺里面躺着。

姐姐和姐夫出去办理其他事情,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殡仪馆的凳子上,看着父亲安静地躺着。

心乱如麻,又好像心里装了很多事情,下一步怎么办?下一步是火化了,明天就火化,后天就埋葬,母亲去年安葬的时候,我和姐姐商量着买了父母的双墓,没有告诉父亲,没想到这么快父亲就和母亲在一起了。

父亲住院时曾经说:“等我死了,烧成灰撒到山里去,不要埋也不要管。省的麻烦。”

父亲担心麻烦我们。他一直都是坚持“靠自己”。

怎么可以不管呢?怎么可以一把灰撒向山林?

望着躺着无声无息的父亲,心空荡荡的。我知道为什么会感受到空。亲密关系是对抗死亡恐惧的重要心理结构,我和父亲的亲密关系断掉了,重要的心理结构坍塌。正如上一年(2019年)母亲去世,10月2号把母亲安葬在老家后,也把父亲送到姐姐家照顾。我一个人回到广州的家里。10月4号到7号,在父母居住的房子里收拾父母留下的衣物,每天去收拾,都会哭得很伤心。

父亲的骨灰是我亲手装坛的。我和姐姐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推到焚化炉里,在火炉门关闭的那一刻,姐姐几乎哭得晕厥过去,姐夫搀扶着她到旁边坐下很久才稍微平息。记得半年前,姐姐看着母亲被推到焚化炉那一刻,也是几乎癫狂。对着姐夫大声喊叫:“我妈在哪里?他们把我妈推到了哪里?”母亲被推到焚化炉的轨道里。

05

收拾

生命如此脆弱,完全无法预计悲剧什么时候到来。前一天还能对话的父亲,还向我讨要烟抽的可爱老头子,只剩下一坛灰。

听说有智慧的人会留下舍利子(结石)。我觉得父亲是有智慧的人,也许会留下舍利子。我想从骨灰里面找一些没有烧掉的结石保存起来放在身边,永远珍藏–我承认这样的想法很不正常。可惜没有,父亲生前没有结石病,也没有留下舍利子之类的结块。

骨灰装坛后,父亲安葬的时候,我和姐姐考虑在墓里埋什么。

想来想去,埋了一些父亲日常用品。

埋了一支毛笔,父亲喜欢写书法,一辈子在研究怎么把书法作品写得有创意,在离世前一年,创造了立体书法,把书法和绘画结合一起,还饶有兴趣叫我欣赏;埋了一把口琴,父亲多才多艺,自学很多乐器,其中口琴演奏达到表演级别,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候,为了证明自己身体正常,让我在广州不要担心他,要买一把“上海牌”口琴,还在病房里面坐在病床上吹口琴,叫姐姐一定要录下来发给我看。父亲不愿意让我们牵挂,不愿意我们担心。

我怎么会忘记父亲呢?

我不会忘记的。

一年不会,两年不会,永远都不会。

还记得在小时候,父亲带我去打台球。以前在电影院前面有一些娱乐活动,有一个摊贩做了小型台球,台球桌子大约50cm×100cm,拿玻璃珠子当球,吸引小朋友去玩。

摊贩规定一次一毛钱,把所有的珠子打进篮框里算一次。

当我把珠子打进篮框里,父亲偷偷把珠子拿出来,这样我们可以用一毛钱玩很久,直到不愿意再打,或者电影开场。

父亲看到我喜欢打台球,花钱陪我玩了几次。父亲觉得每次花钱给摊贩,不如自己做一个。父亲真的做了一模一样的儿童台球桌。后来我们再也不需要花钱去电影院打儿童台球。

不会忘记父亲!

父亲并非十全十美。

小时候我还是有点怕父亲的。至于为什么会怕,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也许是父亲在家里不苟言笑,也许是生活的压力让他没有快乐的理由。

父母亲都是小学老师,在那时,小学老师的薪水很低,家庭的收入刚好够我们一家四口的开销。有时候我会怪罪父母不善经营家庭,导致我们生活拮据。这样的怪罪很明显是自我中心化的思维,在80年代的时候,几乎没有哪个家庭敢于宣称自己衣食无忧,经济宽裕。

可当时的我,并不这么想。我只是想:“为什么我们家这么穷。这么穷是不是和父亲有关?”

当这样想的时候,我会去寻找父亲“无能”的证据,比如他地位不高,只是一个小学老师;他人缘不好,和亲戚不和睦;他没有权力,导致母亲被安排在乡下教书,我们每周只能见到母亲一天;他没有经济头脑,不懂做生意,等等。一旦开始批判一个人的时候,那么这个人就算有很多优点,都不会被关注,反而是各种缺点。

对父母的敌意,终于在我要佩戴眼镜的时候达到高峰。

记得在初二的时候,那年元宵节县城举办了非常热闹的花灯游行。我和一些亲戚一起看花灯,五婶婶指着一个花灯说:“祥祥,那个花灯的灯谜你会不会猜?”她能够看到远处花灯上的文字,我却看不清楚。这时候,我怀疑自己有点近视眼了。

再后来,我看黑板上的字越来越费劲。于是向父母提出:我要戴眼镜了。

他们第一时间是反对的。

“你就是想要扮有文化吧!”母亲在没有任何调查的情况下,臆断我想要配眼镜的原因。

父亲没有说话,但我相信他也不同意配眼镜。

“穿上西装,带上眼镜显得很有文化啊!”母亲指着我身上的小西装说。这件小西装是前几天一位表姐帮我手工缝的衣服,也是我人生第一套西装。我穿在身上的确感觉很有面子。但,配眼镜和西装没有必然联系。眼看着母亲胡乱联系,父亲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支持我。

正值青春期的我,脑门一热,气急败坏地把西装脱下来,扔在地上。

“和西装没关系,就是看不清楚黑板嘛!”我转身离开家。

后来,母亲带我去配了眼镜。

母亲为人非常善良,人缘很好,但是缺点是不怎么用逻辑思维判断,喜欢胡乱联系。

我记忆中,大年29或者大年30,母亲总要哭一次,也许是家务太辛苦,又也许是家里收入不理想。而此时,父亲是沉默的。沉默代表默认吗?也许是。毕竟我们家很穷。

即使家庭支出大于收入,父亲这位一家之主,也没有很好的办法来改变窘迫的家境。面对不如意的生活环境,父亲喜欢上喝酒。

在记忆中,父亲每逢婚宴酒席,必定喝得烂醉。有一次喝醉后回家,躺在床上要呕吐。我拿着脸盆在床边接他的呕吐物。在脑子里,我想:“不能喝就别喝,喝了还得烂醉又是何必呢?”

我记得和父亲一起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06

为什么说“不要忘记我

怎么会忘记父亲呢?

为什么说“不要忘记我”?

为什么在梦境里面,父亲说“不要忘记我”?难道是我担心自己会忘记父亲吗?

好像是的。

生活总是在继续,也许今天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吃了什么菜,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呢?我经常不记得昨天吃了什么菜,人的记忆力并不好,长时记忆只能记住重要的事情和有结构的信息,对于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一般都不会留在记忆里面。

人的记忆力并不好,总是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忘记”让人产生焦虑。特别是忘记那些和自己有密切关系的人事物。

在父亲的葬礼后,亲戚们再次聚在一起吃饭,刚刚还在痛哭悲伤的人们,正常地吃着喝着。我也吃着喝着,有时候还笑几声,好像悲伤是别人的事情。

加缪作品《局外人》里的主角因为“没有在母亲的葬礼上流一滴眼泪”,被判刑。现代生活真的这么荒谬吗?刚刚还痛哭流涕的我,居然吃吃喝喝,这是不是正常呢?

在失去亲人的时候,我们要不要一直保持悲伤消沉的情绪呢?是不是悲伤就代表记忆,而不悲伤就代表忘记呢?

“有必要找一位注册督导师做一次督导。做一次丧亲创伤咨询。”心里面一个声音冒出来。确实有注册督导师(国内最高级别的督导师)来电关心我,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可是另外一个声音马上出现:“你是心理咨询师,也是督导师,难道不能自我消化和处理悲伤吗?”

我婉拒了督导师的好意,决定暂时不去寻找注册督导师的帮助,虽然他们都是非常专业的督导师,但是,我觉得还是让自己悲伤一段时间,因为父亲说:“不要忘记我!”让自己悲伤,也许可以记住父亲更长时间。

在印象中,母亲总是在乡下教书,父母之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自然他们吵架冲突的时间也不多见。在寒暑假期间,我都被父母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放养,乡下提供了孩子撒野的广大空间,在乡下我和四叔的儿子、大姑姑的儿子一起撒野,有时候也会帮助四叔割稻子、晒稻谷。

很少看到父母相处的情况。

“他们之间不太和谐吧!”我幼稚的脑袋猜着。正常的夫妻总是一起生活的嘛,母亲长期在乡下教书,和父亲、姐姐、我,相聚少于分离,母亲长时间的缺位,反而让我和父亲、姐姐的关系更紧密一些。姐姐在父亲离去一年后,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片长长的祭文。看了祭文,我泪如雨下,躲在家里的书房角落无声地哭了很久很久。

【祭】


去年今日,父亲与我和弟弟做了一次最长久的别离,孑然远行。从那以后,父亲这个温暖的称呼,萦绕心头,黯然神伤。

爱如山,定格成殷殷教导,定格成行行家书,定格成帧帧照片,定格成相聚时的欢声笑语,定格成分别时的万千叮咛,定格成没有回响的永恒怀念。

此后余生,推开家门,再无父亲翘首相迎。偶得梦中见面,竟是泪眼哽咽,未得端详。唯有声声愿,遥祭碧落苍冥,爱的一切终将永恒。来生缘会,再尽儿女孝心。


父身行做南浦土,梦里喃喃念乡关。遥祭父亲,泣祝父亲天堂没有病痛,永生安好!

可是,在母爱短缺的家庭里面,三人的关系偏向功能化,姐姐长我5岁,她有自己的朋友圈,也有自己需要面对的难题,无暇顾及我的成长,父亲照顾我和姐姐的起居餐饮已经手忙脚乱,早餐对父亲来说已经是麻烦。

在记忆里面,父亲早上会去买“锅边糊”(福建小吃的一种)给我和姐姐当早餐。由于小吃店老板在“锅边糊”里面放了很多味精,我吃完早餐去上学,到了上午9点左右感觉特别口渴,当时也没有矿泉水、自带水瓶的习惯,自己只能渴着,口渴会导致嗜睡,在很长一段时间,上午上课时间我在打瞌睡,自然成绩也不会好。

我幼稚的脑袋很难把锅边糊和嗜睡联系在一起,成绩一落千丈,幸好父亲也不在乎我的成绩,在重口味锅边糊的“毒害”下,我的初中学业可以用“学渣”来形容,初二准备升初三的时候,班主任李老师把我和父亲叫到学校,李老师问:“你要不要留级?”

“不,我不留级!”我觉得留级是很丢脸的事情。

“不留级,怎么跟得上呢?”

“我就是不愿意留级。”我嘟囔着,低着头摆动自己的手指,答非所问。

“算了,听他自己的吧!”父亲没有逼迫我留级。

进入初三,学习依然很差。中考的结果出来了,预料之中的差。不得已还是要重读初三。

在原来的学校重读初三吗?不可能了,只能换一家中学寄读。

我曾经想过:“如果重读初三后,依然很差,怎么办?”

这样想过后,我开始焦虑了,担心自己考不上高中。父亲依然不管我的成绩,在记忆中,父亲从来都没有监督我和姐姐的成绩,只是在我们考试结果不理想后,才会想办法找关系去帮我们复读。父亲想要培养子女的独立性,不干预学习,也不管成绩,只会给我和姐姐兜底,考不上重点高中复读,考不上大学补习。父亲的要求只有一个:考上大学本科。

这种不干预不处理的风格,是不是遗传到了我身上,我对生活也很随意,不像大多数人那么拼,加班加点在我这里不存在。

如果对父亲的疾病能够激进一些,父亲是不是会活得更久呢?

“要不要做手术!”

我和姐姐反复权衡利弊,询问了许多专家,也做了基因检测,当结果出来,我们还是最终放弃冒险做手术。基因检测的结果可以预测父亲的病情恶化得非常快,从咳嗽吐血到去世,仅仅3个月时间。

难道是母亲在九泉下很孤独,需要父亲去陪伴吗?

不切实际的想法,居然在亲戚们之间达成了共识,认为是母亲在呼唤着父亲,导致父亲很快离世。我居然接受了这种荒谬的共识,合理化地接受了自己对父亲疾病的无能。

07

寻求认同

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希望获得父亲的赞赏。就好像父亲期望我的赞赏一样。

在父母搬来广州和我生活的十年期间,当有一点点成就,我总会去父母那里报告,就好像小时候考了100分去报告一样。项目的进展、职业上的成就,或者学术方面的进步,父亲似懂非懂地听着,总会说:“厉害了!你怎么做到的!”

父亲的赞赏满足了一点我的自夸。当然,我的自夸来自父亲的遗传。

在记忆中,父亲喜欢炫耀自己的能力,除了炫耀自己教书水平有多么高明之外,我和姐姐考上大学本科的事情,也是父亲炫耀的材料。

在90年代,很少人能够考上本科,姐姐考取了师范本科,我考取医药大学本科。“吴老师家里出了两个本科生!吴老师真了不起!”父亲经常转述其他人的羡慕给我听。听得出来,父亲以我和姐姐为骄傲的。可能父亲在寻找认同—我和姐姐的认同。

在父亲住院的时候,他和病房护工钟哥聊起来我和姐姐的事情,依然满满的自豪感。

在父亲离世那天,一个人在病房里哭,钟哥看到我很伤心,过来安慰我。

护工钟哥说:“吴老师很高兴说起你和你姐姐哦,吴老师说‘我儿子在广州工作的,很厉害的哟,中大的心理学硕士,心理咨询师,在广州小有名气的,有好几套房子,两部车,一部奔驰;我女儿,大学老师,家里也是住大别墅,我自己在广州买了一套房,和儿子一起住的,儿子住楼上我住楼下…….”

在父亲心里面,子女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他深深以我和姐姐骄傲。但,我好像没有以父母亲为骄傲,甚至没有怎么向父母道谢,觉得父母的帮助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每当想起来回报给父母的太少了,莫名的内疚、自责。

我怎么不会以父亲为骄傲呢?难道我忽视了父亲的努力吗?

也许,我并没有认可父亲的付出,也没有尊重父亲的职业。

在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反复强调,要我报考师范院校。在他看来,当一名老师可以获得稳定的工作,未来可以衣食无忧。

可是,我内心里面无比抗拒当老师。在我心里面有一个不合理信念—父母都是老师,家里很穷,社会地位低。因此,我得出结论:当老师并不好,我要当医生。

这么看来,幼稚的我,心里面看不起“老师”,也许看不起父亲、母亲的职业,甚至他们。

在报考志愿上,所有的报考志愿都填写了医学院校。没有填写一所师范院校,我知道只要我填写师范院校,肯定会被师范院校录取。我不想当一名老师。现在回想起来,我并不抗拒当老师,而是抗拒“贫穷”。当父亲知道我没有填写师范院校的时候,他是不开心的,我看到他在沉默。在父亲那,沉默代表不认同。我却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赢了。

高考成绩放榜了,能够考取本科院校,如愿以偿被了中医药大学录取,可是没有被医学专业录取,而是被调整到药学专业。命运好像就是这样,总不能让人如意!我没有机会当医生了。

大学毕业后,我并没有从事药学专业工作,而是去做管理。后来觉得管理也不是自己内心期望的职业,于是重新选择专业,进修心理学研究课程,拿到了硕士学位,从事心理学研究和教学、咨询工作。最终还是当了一名“老师”。

这么看来,父亲要求我填写师范院校的建议,也许是正确的。我觉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己的职业生涯,如果没有更好的路径,也许沿着上一辈的路径发展是一种好的选择,至少可以获取上一辈的职业经验和人脉资源,不至于从头从零开始。

“不要忘记我”。

在又一个夜晚,梦到相同的画面。没有记忆就没有未来。

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咨询师可以从来访者的早期记忆中获取疾病的来源。

记忆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也是重要的。每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为什么我们选择记忆住某些事情而忘记一些呢?

阿德勒认为,记忆本身就有意义。

是不是忘记,意味着没有意义呢?

也许是的,生活中的许多琐碎事情,都被忘记了,忘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事物,让自我的脑子里面能够空出足够的存储空间来记住更重要的事情。

不存在的东西,更容易被忘记。

海德格尔说:“存在是被时间规定在现场。”

是的,时间作为四维时空当中一个重要的维度,和长宽高相同的重要。当某一个三维物体消失,我们说这个物体不存在了。

前一天还能够向我讨要香烟抽的老父亲,第二天就化为乌有了,有血有肉有智慧有幽默的父亲,只剩下一堆灰烬。

父亲不在现场了,在现场的只有我、姐姐和一坛灰……

我和姐姐怎么和这坛灰相处呢?我们都知道灰来自父亲,就好像我和姐姐来自父亲,但,相同的来源不能代表有相似的效价!难道我还要对这坛灰喊“爸爸”吗?

看到这坛灰,我依然无法接受父亲离去的事实。虽然这三个月前,从父亲的基因检测报告中,我和姐姐已经知道悲剧很快来临。

基因检测已经很直观地说明,父亲体内突变基因像是打开了制造癌细胞的水龙头,这个水龙头哗哗地流出癌细胞,不管是服药治疗、射线放疗、针剂化疗还是手术,都没有办法关闭水龙头。

我和姐姐只能无助地、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病情一步一步恶化。这期间我动用了身边所有医疗资源,求医问诊,联系广东省肺病研究所、广州中医药大学癌症专家,结论都一致,手术很危险,即使手术也预后不乐观,不手术也很悲观。后来我和姐姐商量,决定姑息治疗。在签署家属同意书的时候,我的思绪又回想起9个月前,医生拿着相同的文件,叫我签署母亲的治疗协议。

为什么父亲说:“祥,不要忘记我。”

父亲很怕死亡。因为死亡意味着被遗忘,意味着湮灭。父亲不信宗教,不信神佛,但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他开始恐惧。

 “我很怕死!”

父亲坐在病床上,突然冒出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刚刚从医院的主治医师那里出来,和姐姐一起签署了放弃治疗协议书。

我和姐姐都知道,父亲的时间不多了。长则两周,短则几天。

也许父亲知道即将离开人世,凭借他的智慧,怎么会不知道呢?

“怎么会死呢?没有什么问题的,爸,安心治疗。”我昧着良心欺骗他。

善意的谎言,总不是一件好事嘛!

自小我就不会撒谎,这一点父亲很清楚。我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撒谎。我知道撒谎一定会被揭穿,一个谎言需要用十个谎言来掩盖。

父亲知道被欺骗了,但父亲没有揭露谎言,见到真相可能比谎言更可怕。

我和姐姐商量,要不要把父亲的病情如实告诉他,有没有必要让他做一些离世前的安排,后来我们决定仍然不告诉病情。

“爸会吓死掉的!”姐姐说。

姐姐知道父亲这时候的心理极度脆弱,不能承受任何打击。

“爸那么聪明,自己大概能猜到病情吧!”姐姐说。

“嗯。”

父亲最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剧烈的咳嗽、痰液里面有血,如实地披露疾病。

也许几年前,父亲已经患病,他经常咳嗽,经常抱怨自己下肢胀痛无力。

在父亲多次抱怨胀痛后,我带父亲去骨科医院找医生,母亲作陪。估计是父亲反复要求母亲陪着去医院,随着年纪增加,父亲对母亲的依赖越来越强烈。这可能也是母亲离世后,父亲生活环境发生剧烈变化无法适应,身心遭受巨大打击,身体健康一落千丈。

我们到医院找熟悉的朋友帮忙找知名专家问诊。一轮检查后,医生也找不到原因,父亲没有“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颈椎腰椎正常,膝关节没有异常。医生甚至怀疑父亲臆病,问诊后开了贴膏、药油回家。看完病后,医生说:“大叔,您这个没什么毛病,我开一下药膏回去给您贴。”

听医生这么说,父亲开心得像一个孩子。

“我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事情,其他人都有’三高’,我什么病都没有。”

记得上一次陪父亲去医院,已经远在三十年前。当时我十多岁。父亲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个脂肪瘤,要做手术。母亲在乡下教书,姐姐要上课,并且姐姐是女生,不方便进入男科手术室。父亲带着我去医院。

在医院里面,我很担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突发事情,如果父亲突发疾病,我能不能应付呢?我没见过世面,也没有医学常识,脂肪瘤切除属于非常简单的小手术,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在我狭隘的认知世界,手术和死亡几乎是划等号的。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看着昏暗的灯光,感到非常无助和焦虑。

“爸会不会死掉?为什么姐姐不来?为什么要让我陪?我年纪这么小,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怎么办?”

好在手术很快结束了,父亲一边走出来一边微笑着说:“没事吧,走回家。”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走。也不管父亲刚刚做完手术能不能跟上。

“承担了我无法承担的责任!”我心里想。

我只想离开这个让我产生巨大压力的地方,父亲在后面跟着。

相同的经历,在那次手术的30多年后,再次发生,只是这次,没有手术、不是良性瘤,有姐姐陪伴着。没有机会了。

文:吴翔  (心理套娃发明人 ,心理咨询师二级,网易特邀讲师,壹心理特邀直播、录播讲师;中山大学心理学硕士;心理艺术化创新实验室核心成员;TEDx演讲嘉宾;广东省心理健康协会危机干预委员会心理援助热线项目发起人之一;广州交警青年“战队”学院策划者之一,广州青年就业创业导师;微信公众号:搜索wuxiangxinlimen或者心理门,心理咨询,请在壹心理咨询页面,搜索“吴翔”)
责任编辑: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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