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天照例去医院做复查,在开化验单时潘医生又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你这条命真的是捡回来的啊,你可一定要好好珍惜,你还这么年轻……”
每次听到他这样的话,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他才好,我是要告诉他我会努力争取让自己活得久一点,还是要告诉他我会认真过好每一天会更合适一点?
我不太确定究竟怎样才是他说的“珍惜”,就像我不太确定豆腐脑究竟应该放糖还是放盐,香蕉究竟是要先从头剥还是从尾剥一样。
毕竟在一段很长的年月里,我见过和吃过的豆腐脑都是放糖的,香蕉我都是从头剥的。直到我走出家乡那个小山村,我才知道原来豆腐脑有的地方是放盐的,甚至还有放辣椒的;我看到香蕉也是有人从尾剥的,甚至还有不剥皮直接用刀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慢慢我发现原来世界不是只是在我家乡看到那样子,也不只是我眼里看到的那样子。
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来自于不同的家乡,有着不同的家庭,不同的成长经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兴趣爱好,不同的饮食习惯……
可奇怪的是我们每个人之间明明就有那么多的不同,但我们却总又害怕跟别人不一样。
在心理咨询中时常会有来访者问咨询师这样类似的话:「老师您觉得我这样是不是不正常?大家好像都觉得应该这样做,其实我理智上也觉得自己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去做,我也知道这样做对我是有什么样好处的,可我就是没办法去做,您说我是不是不正常呢?」
每每遇到来访者这样的问题,我都会特别的谨慎对待。因为我想他们很可能是把心理咨询师想象成了一个可以提供「正确」人生指导的人了,希望我能用心理学告诉他们什么才是正确的生活。
如果他们抱有这样这种理念,当他们的想法和言行跟咨询师讲的「正确」样子不一致时,他们很可能就会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得要努力改成咨询师讲的那种「正确」样子才正确。
看到这你可能会说,「你别把你们咨询师想太伟大了,我就不那么相信你们咨询师讲的话,当你们说怎样怎样的时候,我都觉得你们太特么扯了。」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其实我觉得很好啊,在咨询中有很多的时候我做的工作也就是帮助来访者去相信自己的感觉,你不需要帮助就相信了,这简直太棒了。
可对有的人来说心理咨询师真的就是权威,他们很容易就把某些大师的言论当作不可辩驳的真理,当自己的情况跟大师讲的不符就会想「我是不是真的不正常」?
可跟别人说的一样就是有问题,这真的是事实吗?
当这么问时,我们可能都会说不一定是事实啊,但在实际生活中类似这样的问题其实更为严重,也更为残酷。
当一个人到大众认为该结婚的年纪,如果还没有结婚,也不想结婚,那么内至亲爹亲妈等众亲人,外至邻居朋友同事等路人都会告诉他/她——你这么大个人了,该结婚了;你这么大一个人,还不结婚别人会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家……你这么大个人还不想结婚,不正常啊。
当被这样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你应该怎样,你现在不是这样你是有问题的时候,有人甚至真的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正常(我这里真的不是在说我自己)。
前段时间在读人类学家项飙的一个专访文章时,看到他讲到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案例:
一个研究生的同学他去麦当劳应聘,麦当劳看了他的学历之后,第一句话就问你有没有考虑你父母怎么想。
这句话是问得很重的,不是说你这个书都白读了,学费都白交了,直接是牵涉到情感问题和道德问题,好像是一种背叛。就是说你要把自己的社会阶层往下走,在道德意义上是背叛,到了这个程度。
全国人民朝着一个目标去,要多赚钱,买一百多平的房子,要买车,一定要成家等等。
这个线规划的非常好的,大家高度一体化,都要在这样一个市场里面争夺一样东西。
——澎湃新闻《专访|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
我不知道当那个研究生面对这样一种「拷问」的时候会作何感想,但我想他所面对也正是我们大家一样会面对的真实生活情景。
想想,生活中又有多少人在这样不断跟我们灌输「你应该如此」的「人生真言」,当你不遵守时就被视为一种背叛。
我想人们之所以在心理咨询中会想要寻求「正确」的人生指导,很多时候也恰恰是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有更多的人和更大的权威从小到大不断告诉他们什么是「正确」的——努力学习是正确的,坚持忍耐是正确的,勇于竞争是正确的,阳光开朗是正确的,拼命挣钱是正确的,娶妻生子是正确的……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这些道理深信不疑的有很多,对自己感觉的相信却很少。
我们习惯把这个世界告诉我们的道理摆在一个比活生生的人还要高的位置,当别人都觉得应该这样做想要这样做,而我们不想这样做的时候;当别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而我们不能做到的时候,我们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
我们生活在如洪流般的社会期待当中,「明智正确」的做法好像就是应该跟随主流,不管我们内心愿不愿,不管我们的能力极限如何,不管社会内卷有多激烈,好像我们都只能这样奔涌向前。
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都陷入了「囚徒困境」一般。
「囚徒困境」:
完全信息静态博弈的一个经典例子。假设两个嫌犯作案后被警察抓住,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屋子里审讯。
警察告诉他们:如果两个人都坦白,各判刑8年;如果两个人都抵赖,因证据不足,各判刑1年;如果其中一人坦白另一人抵赖,坦白的放出去,不坦白的判刑10年这俩囚犯最终会怎么选?
虽然都选择不坦白他们可以利益最大化,但最可能的结果是,他们两人都坦白了,然后各蹲8年。
例如在教育上看着张三李四家的孩子都去报补习了,你心想我们家孩子不用这么幸苦,让他们好好享受下童年吧,可过会你又看到王麻子家孩子也去上补习了,你可就坐不住了,一看你坐不住了,二狗家也急了,这下全村的孩子都补习去了。
看着孩子那么辛苦,其实你和二狗可能也心想:要不要就算了,没必要把孩子弄这么幸苦。可是又想:即使我和二狗两家不上补习了,但其它家还是上补习,那只有我们两家不上补习对于改变这局面也没有意义啊。如果每个人、每个村都有这个想法,那么大家就都不敢不去补习,于是大家都只能一起上补习,而且最后只会越来越激烈。
这时如果孩子自己说我真的不想去上补习了,你可能就会勃然大怒:「你看人家张三李四王麻子二狗家他们娃都能上得了,你咋不行,你不上补习将来不但在我们村里落后于人家,想想以后在镇里、市里、省里、全国……」
当孩子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们可能就会想:「爸爸妈妈说得好有道理,我是不是错了?」
当他们长大了也就成了我们,可我们本意却是因为不想他们成为我们才这样做的。
这里我不是想劝你放弃,不要参与这场竞争了,因为我也深知如果退出这场竞争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会是多么的巨大——当你背离主流的人生面对逆流的未知还要饱受非议的时候,当你的父母在病床上需要你支付高昂的医疗费挽救的时候,当你的孩子长大也进入到这场竞争被人无情碾压的时候,需要承受这一切的人都是你,所以放弃参与这场竞争的人其实是非常勇敢的。
可这个社会对这种勇敢看起来没有一点儿尊重,反而会觉得他们是自甘堕落,就像项飙老师在采访中所说的那样:
成功者要失败者一定要承认自己是失败的。你不仅是在钱上少一点,物质生活上差一点,而且你一定要在道德上低头,一定要去承受你是没有什么用的,是失败的。如果你不承认自己失败,而是悄然走开退出竞争,不允许的,会有很多指责。澎湃新闻《专访|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
气氛到这儿,好像「放弃参与这场竞争」显得有些悲壮的意味了,还好这个世界也让我看到了原来豆腐脑真有人放芥末吃的,吃得还很享受。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遇见过很多有趣的人,他们个个特立独行完全不理会这场竞争,他们只关心自己眼前的这个事情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最主要的是自己喜不喜欢。
他们有的高中成绩优异却辍学做了那时大家都不看好的微商,有的是从很多人都看好向往的体制内辞职去旅行靠拍旅行视频和带驴友旅行为生,有的是重本毕业然后「不务正业」的打起了游戏做了游戏视频的UP主,有的是哲学毕业却跑去做创意行业还只接自己喜欢的项目……
如果我告诉我妈他们在做这样的事情,她肯定会说:他们不会饿死吧,读了那么多书去做这些个干嘛。可事实上,他们个个活得都比我滋润多了。
我也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突然明白了——因为他们做了我们「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他们活成了我们「很想但怎么也不敢」的样子。
我们看到他们会觉得有趣喜欢他们,其实是我们对「理想的自己」的喜欢,同时隐含了我们对「现实的自己」的失望。也是这样因为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喜欢他们,他们就有了立足之地,他们就能替我们去活出我们想要的样子。
也许你觉得他们只是极少数的幸运儿,还是有很多的炮灰,可哪里没有炮灰呢?如果我喜欢做个炮灰为什么不能做呢?
他们也有可能真的只是幸运儿,但这些幸运儿就在我们身边,可能也就你。开始也的确是艰难逆流而行有很多的炮灰,但慢慢的逆流却也变成了主流。武志红老师在他的课程里讲过这样一个例子:
我记得在90后刚开始大批进入工作岗位时,我常听到某些企业家说,90后是最糟糕的一代,因为他们一不顺心就离职。
我反而想,不对,他们好像是正常反应啊,就是不想在工作中委曲求全,不想对上级的权力意志言听计从而已,他们表现出来的叛逆,实际上是在尊重自己的权力空间。这两年,我开始慢慢听到对90后年轻人的夸奖,他们情商高,创造力强。
这些夸赞中,我认为最有力量的表达是洪泰基金的创始人盛希泰的说法:“90后是第一代‘正常’的中国人”。我认为所谓的“正常”,就是会非常有意识地捍卫自己的权力空间。
你看其实如今的所谓主流,也就是来自于这样一个个的逆流,以前的不正常,现在也稀松平常。真应了鲁迅说的那句老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可当路成了的时候,也就又有了新的「不正常」。
在这样一个层面上,我很庆幸自己差点「死」了一次,然后把命又捡了回来。它让我有了更深刻的亲身体会,让我知道我的生命真的可能就那么的短暂。我得以有一个机会可以审视一下:在这么短暂的生命里,你们说的好人生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背离它是不是真的就那么的可怕。
当我生病快要死了的时候,没有人会教育我要如何努力成功才是正确的/如何恋爱结婚生子才是正确的/如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正确的,我只要能活着就是正确的,是不是按他们说的活法也不重要了,即使他们会觉得「惋惜」。
当路上人多的时候,我们看见的只有一个个叫你快点奔赴这条路终点的道理,人是不会被看见的,别人看不见我们,我们自己也看不见自己。
好像只有当人出问题了,人才会被「暂时」看见,那些道理才会被摆在人的后面,这一切才不会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其实想要怎么生活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同样都只是一种选择而已,我们却偏要分出个你高我低,还要把你摁在一条其实我自己也不怎么想走的美其名曰「好人生」的道路上陪大家一起走。
在心理咨询中有很多「症状」也是因为来访者明明自己其实不想一起走,却又不敢不一起走,于是不知不觉中身体就选择了用「症状」来保护自己。
例如一个内心不想跳舞孩子,身体会通过各种莫名奇妙生病的方式偷偷来帮助她,这样就会变成不是她不想,是身体不允许,这样她就可以不用背负背叛的感觉。为了解决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和「正确」道理之间的冲突,不惜让自己生病(他们自己不是有意识这样的)。
如果我们可以少一点「正确」的道理,多一点对不同「选择」的尊重,让每个人都可以遵从自己的喜好选择自己的路,那么这样大家都会容易一点,社会也会健康一点。
我不是反对努力拼搏和积极上进,只是想说其实我们不一定非得弄得好像都只能那样选择才是对的好的,我们每个人之间明明有那么多的不同,但却都想要像「一样」的成功,所有人的努力都为了走向同一个目的地。
选择不同有差异,但我们可不可以不要看成是差距。努力拼搏是好的,急流勇退也是好的,敢为人先是好的,敢为人后也是好的,就像豆腐脑我喜欢吃甜的,你喜欢吃咸的,还有一群人喜欢吃芥末的,可谁都不觉得谁比谁高级。
有人想爬到山顶看日出,有人只想在山脚乘乘凉。
我说:“山顶日出好美。”
他说:“什么玩意儿。”
我说:“看过日出的人生才是完美的。”
他说:“你说的好人生,老子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