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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微信公众号:果壳(ID:Guokr42)
夹心记不起那次争论的具体缘由了,但朋友那句话的威力一直还在:“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被很多人喜欢!”之后的很多时刻,这句话在夹心的脑海中不断反刍。难过涌上来时,她会故意扬起房间里的灰尘,在浮尘扑向面庞时哇地一声哭出来,在内心贬低着自己的失败,在眼泪中获得安全感。
2021 年 1 月,名叫“将自己训练成人工智能”的豆瓣小组吸引了夹心的注意——那里集聚了一帮“想做机器”的人。
从小组中讨论的内容看,这里对“人工智能”的理解更贴近流行文化中的 AI 形象——它们早期以人形机器人的形象出现,近些年也开始以计算机程序、虚拟现实的形象进入影视文学作品中。创作者给这些 AI 赋予了几近完美的工作能力及性能,以及复杂迷人的人格和意识。即便在真实世界中,这种似乎下一秒就可以取代人类的强大 AI 并不真实存在。
将自己训练成人工智能|网页截图
但这种强大和完美吸引着“将自己训练成人工智能”的小组成员。在这里,AI 被定义为无情与效率。组员们自称“肉体机器”,对 AI 的想象是科幻作品里的机器人,如《银河帝国》里的丹尼尔、《人工智能》 里的大卫——可以摈弃情绪,高效率地完成当下的任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情绪使人疲惫”,一名组员解释“想成为 AI ”的动机。
组员开贴分享着训练方法:每天睡觉闭眼时,想象自己是一台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背后有一些电线,连接着思维。剪断电线,所有的焦虑、烦恼和想象都断电,同时大脑接收到“我已经睡着了”的指令。依靠这个方法,有长期失眠的人号称一周没吃安眠药。
这些帖子打动了夹心的心。2019 年,她来到陌生的城市读大学,从社交开朗型变成了社交恐惧型。起因是一次社团活动上一位男生的表白:“我觉得你高冷的样子很迷人。”
曾经“和谁都聊得来”的夹心自知并非高冷,但“遇到很坦诚去表达爱的人,我就会觉得好幸福”,夹心决定要成为男生心中以为的人。
从此开始,在许多活动场合,夹心都刻意表现得话少、神秘,她的群体印象渐渐变成“高冷”,这“鼓励”着她进一步贴合这个印象。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开始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话题,不懂得如何和他人增进感情——社交不再轻松,她真的社恐了。
AI 自我训练手册
夹心怀念群体认同感,她希望找回自己,在社交关系里游刃有余,不被他人评价牵动情绪。于是这次,她选择成为“ AI ”。
“将自己训练成人工智能”的小组组长认为,自我 AI 训练的第一步是看大量相关的书影音,洗脑“我能做一个人工智能”。凯文·凯利的《失控:机器、社会与经济的新生物学》是“洗脑入门材料”之一,这本书提到“人们将自然逻辑输入机器的同时,也把技术逻辑带到了生命之中”。
有的人会通过“建模”来完成洗脑——用文字写下自己的出生成长环境、经历,再手绘一个大概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 AI ”就诞生了。或者更简单粗暴些,“即使我不是人工智能,每天骗自己 100 次,久而久之我就是了”,一名组员留言。
紧接着,“肉体机器们”会给自己分配序列号、录入命令。序号大多是发帖的日期,命令则是一些目标。夹心的首要目标是摆脱坏情绪,“越来越觉得,情绪是很无趣的东西”。小时候吃一支可爱多,在坡道上骑着自行车往下溜,都给她带来快乐。长大后,可以激起感动和温暖的东西越来越少,难过与悲伤占了上风。“这样的情绪波动带来的是对生活的影响和无休止的不快乐”。
夹心想象的 AI “铁血无情”,她也要“断情绝爱”。她关闭了朋友圈,去年 4 月还从大学宿舍里搬了出去。关注他人会让夹心的情绪颇为起伏。她拿出自己的小金库,租了个 70 平米的独立套间。每当情绪困扰来临,夹心就把它们写下,她希望不多纠结,把精力放在思考对策上。
这个方法的灵感来自“运行日志”。在计算机领域,系统在运行中崩溃异常时,程序员会寻找相应的运行日志了解问题,寻求解决方法。小组成员得到启发,认为可以“对每一次情绪波动进行总结控制”。
情绪来的时候非常迫切,夹心抓住身边的纸笔就开始写。记录散落在不同的本子上,总共积累了五六十条。她写下朋友刺伤她的那句话:“你不被很多人喜欢”,再写下急救措施:“叙述完就先放下吧,该认真规划自己的 2021 了”,对策马不停蹄地跟上:“开拓自己的交友圈,去找到能真正认可我的朋友。”
小组成员松子的运行日志更为详尽。她也自认为是高敏感人格。初中时,有朋友经常在不同场合暗示她的身材不好,“班主任在挑你的班服时,特意说了要做大一点”,那位朋友当着松子和其他人的面说。松子陷入长久自卑,高考后至今,控制饮食都是她人生的主要目标。
但食欲总在压抑中爆发。去年中旬,松子去亲戚家吃饭,午餐后大人在其他房间打牌,她一个人在房间吃零食:薯片、雪糕、牛奶、酸奶、酱菜、卤菜、牛肉干……松子机械地往嘴里塞,然后是晚饭,以及晚饭后的零食。胃仿佛要爆炸,不得不要母亲一起帮忙控制才能停下来。
松子被自己吓到,从那之后,她把情绪性暴食写入日记。最初是只记录吃下的食物,后来开始记录吃之前的环境,是否抓住了停下的契机。“运行日志”有了效果,她总结出容易触发暴食的契机,比如灯光很暗,手边零食很多,或不太愿意写论文时。现在的她能在刚要暴食时想起之前的难受体验,根据她自己的统计,有 20% 的几率,她能成功放下手中的食物。
其实无关 AI,“运行日志”是一种计算机领域里的常规操作。相较于其他计算机程序,AI 的特色在于它对人类大脑的模拟。上世纪 60 年代,科学家提出最早的“人造神经元”模型,它接受多个输入,经过算法和参数的设定,产生一个输出,像大脑神经末梢感受各种外部环境的变化,最后产生电信号那般,进行“思考”。
除了输入与输出,人造神经网络的搭建还需要权重(不同节点之间的连接强度)、阈值(决定结果是否可输出的门槛)和多层感知器的结构。层数、每层之间的连接方式、算法、阈值等都需要人类主观给出,实践中,往往需要人们大量尝试调节,才能找到让输出结果最精准的参数组合。
松子会用类似的方法训练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以进食为例,她给食物划分不同维度:热量、营养、食物可获得性、当下身体情况,每个维度的满分 5分,综合相加后评分超过 12 分,达到阈值了,松子才会执行吞下的指令。
此外还有外卖、睡眠等一系列决策图,有的还进化到 2.0 版本。她将这些决策图设为屏保和 QQ 聊天背景,但在实际运用中老忘记参考,手机屏幕和图片的尺寸也不匹配,一个月后便换掉了。但松子仍觉得这个训练有意义,“这些量化的标准已内化到心中,为日常生活的决策增添了方向”,她说。
参数调整好后是部署执行,在小组的语境里,这包含“条件触发”和“自动化”。
组员思江“去社交”的触发条件是“必须在学习计划完成,由我发出邀约后”。她有一套严密而固定的学习计划:吃饭 20 分钟,马上去空教室学习,每天必须去图书馆,每天必须跑步四公里。各种社团活动都会被当作干扰因素排除,不接受临时邀约,只能是自己把一切计划做完了后,再去主动邀约朋友。
“不仅仅是做计划,而是让自己成为某种计划的一部分,寻求对自己生活可控的最大化。”思江分析自己的动机。她的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她也强烈渴求着学业上的成功。应试教育中习得的计划式作息让她安心,她严密控制着自己,取得了一些成效。2020 年,她总共看了 156 本书,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也坚持着每天学习 11 小时,一如往常。
夹心给自己的设定是自动执行任务的“AI”,任务在早上 6 点开启,她必须起床、掀被子、穿衣、穿鞋。实在不想起了,设定里有 5 分钟的空档,用于“AI”在脑海中模拟起床后的流程,夹心会趁这个空档再眯一小会。起床后,多程序设定开启,夹心需要在刷牙的同时完成梳头和整理书包,还要边吃饭边运动——不坐下,吞咽的同时动一动。
成功执行时,夹心觉得”我肯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AI,我就是 AI 第一人。”
但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好,她没能按计划遵守细化到分钟的学习计划时,没能每天学一章高数背一百个单词时,没能“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时,夹心便陷入情绪里,什么都不干。她给自己挑刺,觉得自己差劲。“原来我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工智能”,这种负面情绪的产生就仿佛回到最初起点:怎么又被负面情绪影响了?
夹心试过“调参”。从一开始的每天阅读 2 小时,变成 1 小时,再变成一周只要保持 3 小时的阅读时间就好。任务的确完成了,但她并不快乐,“在很卷的大环境下,会觉得自己的能力不太强,目标制定的效果很微弱”。况且调参这个过程本身就很困扰她,她想像 AI 那样接到调整指令便立刻执行,而她却常在调整范围是太过严苛还是过于放纵中摇摆。
夹心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悲伤和羞耻:她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工智能了。
自控还是失控
小组成员对 AI 的许多理解与实际情况并不一致。比如现有的 AI 还处于单体智能的阶段,多任务处理之路仍任重道远;AI 是实现机器自动化的手段之一,但自动化并不是 AI 的特征等。
但追求完美的需求一致。
计算机科学家 Erik J.Larson 曾写道:优化思维(追求完美的 AI)是 AI 脆弱性的根源。因为”追求更好“必须通过源源不断的数据收集达成,当 AI 逐渐形成“完美结果”时,随机的,“不好的”新数据的出现便可能改变现有状态,从而导致系统崩溃。换句话说,没有容错度是危险的。
在把自己训练成 AI 的那两个月里,夹心都在自我否定和自信重建中循环。“成功执行计划”成为一种执念,微小的部分完不成,直接全部推倒重来。一次执行“跑步计划”时恰逢生理期,她坚持完成,身体痛到不行,但夹心有种自虐的欣喜。她故意磕碰自己的身体,并强迫自己忽略痛苦,“这样子我也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工智能,我还是可以控制自己不害怕疼痛。”
思江迎来了一次大崩溃,整整八个月的时间里,完全不想和人说话,“动不动就哭,完全自闭”。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自洽,任务也完成得不错,但却觉得和真实生活的距离越来越远。“一开始觉得有点失控,失控到后面会思考到底为什么失控,思考不出来就开始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思考,就更急迫地想要回归正常。”崩溃也体现在身体上,因为缺少休息,她得了脊椎病和胃出血。
在多层的人工神经网络中,除了输入与输出层,还有着数量不一的隐藏层。他们不直接输入输出,但依旧执行着不同的数学功能,人们无法左右隐藏层会接收和传递什么,他们如同黑箱,但也正因为隐藏层的存在,人工神经网络得以更加精确和“智慧”。
“如果忽略这些隐藏层的神经元数据,人工神经网络输出的解决方案也会崩乱。”小组成员一崽说,她是一名算法工程师,终日与 AI 打交道,“人也有潜意识里的目标,就像减肥,这个相对理性的目标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本能的,对食物渴望的目标。”
“人们往往忽视了自己的隐藏目标”,她评价小组中的一些训练。
夹心将这段经历发在小组,收到了大量的回复和私信:“加油,希望以后的你不用再感知难过和不快乐”、“一样社恐,管控情绪,开启 AI 之旅”、“不为别人的行为付诸情绪波动,感觉这就是修行”。
尽管想放弃情绪,但在收到这些文字后,夹心依旧被隔着屏幕的共情与善意打动,她有了新的感悟:“有情绪,这是我们和人工智能相比不同的地方。虽然可能会因为情绪悲伤,但情绪也给生活带来了很多色彩,如果没有情绪,我也体会不到别人喜欢自己呀。”
随着假期的到来,夹心结束了自己的 AI 训练生活。退掉租房,重新开启朋友圈,她慢慢按之前应对办法里写的那样,参加拓展圈子的活动。她认识了些新朋友,不同人的的性格和思想给她带来了新视角,她逐渐放下一定要被每个人认可的执念。不再特地将自己弄疼,也不再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坚韧的人工智能应该忍受的,因为不论怎么忽视和忍受,疼就是疼。
她最近在读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一个关于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故事。某天早晨,夹心醒来,看见阳光洒在窗台,突然感受到了阳光带给自己的希望和安定。她觉得应该更爱护自己,即使是不完美的自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