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图》 一场为自己准备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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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高浩容 | 壹心理专栏作者

我纵身跳
跳进你的河流

一直游到尽头
那里多自由
我许个愿
我许个愿保佑
让我的心凝固
在最美的时候
情愿坠落在你手中
郑钧《流星》

§ 楔子

整部戏,就像一场祭奠亡者的过程。

开场,高淳的父亲死了,他做为唯一的继承人,接下父亲在长江载货的船,成了干走私的船长。他的身边有两位船工,和父亲干了一辈子的祥叔,以及年轻气盛的武胜。

当地有个习俗,人死了要养一条鱼,但不给这鱼喂吃的,等到这条鱼死了,便象征死者灵魂得安息。

这条鱼通常养在岸上,但高淳偏偏要养在船上,跟着送货。此举让祥叔和武胜都觉得招忌讳,可高淳一意孤行。

从启航开始,往宜宾路上,船的引擎几次机械故障,且高淳多次在不必要的港口停泊,增加被查获的风险,皆屡屡引起祥叔和武胜的不满。

高淳这么做有他的理由,他翻着一本名为《长江图》的诗集,在每首诗提到的港口,他都会停泊,下去走走。而在每个地方,他都会邂逅一位叫做安陆的女孩。

在每个相遇的场所,他们时而作爱、时而一起生活、时而错过彼此、时而对另一方呼喊,彷佛长江途中的每个港口,都成了一个又一个独立的次元。看似高淳进入了安陆的每一个次元,甚至有的次元中,安陆并非跟自己在一起,安陆和另一位戴着眼镜、脑满肠肥的男人在一起。

有的次元中,安陆一个人,将自己悬搁在孤独的岛上,就像《小王子》中的角色,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星球,在自己的星球上,只须服从一套律法,就是自己的律法。

在高淳拥有的这艘船上,所有人都得服从他的律法。航行途中,武胜在一次和高淳的争吵中落水身亡。高淳和祥叔并没有因此停船,而是继续前行,这是高淳的决定。

不想继续服从高淳的人,除了死,只能选择离开。过了几处港湾,祥叔偷窥这次运送的货物,发现是条大鱼。

高淳走得是偏门生意,替富商载运见不得人的货物。这次载送的说是鱼苗,显然是个彼此心照不宣的谎言。高淳可能知道,但他没有告诉同行的伙伴。也许他早就明白,如果祥叔知道运送的是什么,他不会陪自己走这一趟。

可祥叔终究是知道了,于是祥叔悄悄离岸,留下高淳一个人穿越三峡,缓缓走向旅程的终点。

§ 象征

长江图满溢着「道别」的气氛。

道别和离别不同,我们通常用离情依依形容离别的场景。离别有更多的情绪,属于两个人的情绪。

在文学作品中,道别往往是一个人的场景,可能是一个离开农村的少年,即使农村是他的家,但在有所成就之前,他并不想回头,甚至可能他并不打算有一天要回头。好比《一代宗师》里头的马三,他的道别,埋葬了自己的国籍,还要了老爷子的性命。

片中通过三种事物,既具体又抽象的表达了道别的心理活动。

所谓的道别,是一种死亡展现。所以诗人歌颂死亡,因为死亡充满生命的真相。尼采和容格都认为,通过死亡,我们看见有限的自己,进而在生命中我们开始懂得寻求生命的意义。

死亡,为生命带来反思。反思的剎那,彷佛我们才真正离开了生,或死的格局,站在一个超然的第三者角度,去看生与死。

只可惜,这种超然是错觉。

「日」、「夜」和「地平线」三者构筑出一幅绝然于世的景象,这幅图像或许只是一场美好的错觉,却可能也是美感来源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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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日:长江

在佛洛伊德等心理学家对梦境的解读中,梦境经常是昏暗的,鲜少梦境是笼罩在骄阳之下。更多的梦发生在满布「林布兰光」的夜色中,通过昏暗之光,我们看见梦中发生的一切。

梦中遭遇貌似没有一个目的,但却受着潜意识的推动。我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却好像命运推着我们前进。

水在梦里的意象,经常与性和死亡连结在一起。

性和死亡都具有水的某种形象特征,其共同点在于,我们天生有性本能,好比男人对女人的乳房感兴趣,乳房是女人的第二性征,感兴趣本身是天性,不用靠后天学习便可得。但女人可以通过这个原理,学习如何挑逗男人的性欲。

当性欲在胸中流淌,便很难阻止它的流动。就像在长江上行船,你顺着潮流,若想逆流而上得费很大的力气。表面上我们征服了长江,实际上在电影中,我们看见高淳一次又一次的被长江征服。

船的引擎就像人的理性,是逻辑制造出来的产物。但当引擎故障,马上一船子的人都成了长江的俘虏。

这和我们的生活很像,我们经常用理性控制生活的一切。好像失控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好像如果顺从天性中的欲望,我们就成了低等的存在。实际上,这份压抑却是现代文明病的来源。更讽刺的是当我们有了这些「病」,我们就用科技发明治愈这些病的解药,浑然忘了追本溯源,当我们归返自然,我们就能不药而愈。

实则我们都无法抵挡欲望,仅能通过转移的方式宣泄禁欲带来的压力。有人通过吃,发展出厌食症或贪食症。有人通过购物,以购物的快感取代性快感,但购物的快感就像用自慰棒,永远只能取代,永远最爽的片刻来得快,消逝的也快。所以购物的过程很开心,但回到家看着满地商品,空虚感却缓缓地涌上心头。

欲望如江,江如死亡,我们无法抵挡死亡,正如我们永远无法征服自然。三峡大坝征服了长江吗?带来了设计者原本欲求的经济荣景吗?那些被淹没的古迹和文明,宛如现代社会对传统社会的文革,儿子割裂老子血脉的一场掩耳盗铃。

终究我们无法全凭理性引领时代,正如在咨询中,真正疗愈一个人内在的是依靠他的情感。情感背后是赤诚的灵魂,最真实的自己。那里也有水的印记,是子宫的羊水。

高淳在长江,哺育亿万的人大江与之搏斗,这也是一场与羊水之间的搏斗,就像子宫中的婴儿在踢踏。每一个踢踏都是生命的象征,当孩子不再踢踏,便意味一个生命的死亡。

跟随天性,我们才能解放自己;跟随欲望,我们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正如跟随光,我们才能看见道路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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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夜:货物

高淳上了一艘船,一艘父亲留下的船。

这艘船不是漫无目的的存在,它的作用是载货,在长江来回奔走。

这一趟的货物是条鱼?

其实不仅仅是条鱼,这趟走的货物除了鱼,还有高淳、祥叔和武胜。他们都是这条船的负担。

夜是静谧的,当引擎故障,船瘫痪于江上,这不碍着长江,而是碍着那些行船、赶路的、试图征服江面的野心家。

生命的长河里,我们屡屡想要控制自己的方向,我们在不同的人身边停泊,在不同的岗位交换位置。看起来我们越走越高了,越换越好了,但有时改变不等于成长,顶多解除内心几分焦躁不安。

人为何焦躁不安?

如卡谬在《薛西弗斯神话》所揭示的预言,人就是这么愚蠢的在生活着,我们推着一块巨石上山,而神谕告诉我们,只要我们能将石头推上山顶,我们就能获得永远的解脱。但往往无论我们多么努力,石头多么接近山顶,都会在措手不及之间,石头重新落下山谷,回到山脚,然后我们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推石上山。

当高淳接下工作,他讨价还价的多要了几分钱,看起来他得到更多,实则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因为他所载送的货物其实是负担,就像我们经常在生活中讨价还价,甚至偷拐抢骗得来的好处,表面上我们赢了,实际上我们在增加自己的负担。

本来我们不需要遮遮掩掩,我们可以像王小波《黄金时代》中的王二,活得坦荡。但一旦我们开始用各种欺骗的手段挣钱牟利,我们就开始一片片的剥落本真的自我,就像伊甸园中吃了苹果的亚当、夏娃,他们一件件的穿起衣服,这不意味着文明的胜利,而是人性的堕落。

通过武胜等人的口,我们知道高淳内心有许多负担。他大概是一位父亲一手拉拔大的孩子,欠缺母爱。他还是一位不肖子,步入中年却无稳定收入,倚靠父亲行船的收入过活。他抱着一本破烂的诗集,貌似文艺青年,但那本诗集不是他写的,他什么狗屁作品都没创造出来。他是伪文青,徒有文青的形式,就像不懂品酒,只为附庸风雅而品饮五大酒庄的美酒。

这本不是一种罪过,任何人有钱都能买五大酒庄的红酒烧菜、浇花、喂狗,可是当我们假意自己品饮是因为我们高人一等,因为我们有品味,我们就让自己活在自欺欺人的负担之中。

日剧《青鸟》,男主被诬陷谋杀而坐牢,但他心甘情愿,因为当他承受了别人指责的罪,他内心长期自责,自责「哥哥的死是自己造成」的罪恶感,终于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也是为什么有些逃亡的犯人,他们在被捕前夜夜失眠,被捕后的第一晚却在拘留所得到安眠。

当用以告慰父亲灵魂的小鱼脱逃,当大鱼被祥叔放走,当整个交易不得不取消,高淳的船不再发生引擎故障的情况。

但这样还不够,少了祥叔、武胜和大鱼,船上还有一个货物没有卸下,还有一个负担没有解开。

就是高淳他自己。

到了宜宾,船靠了岸,他被捅了一刀,这才让他下了船。这才让他解脱,从自己制造给自己的牢笼中解脱。

他必须走这一遭,就像《西游记》中唐僧一行人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走快捷方式并无法使任何人得道,是事件本身给我们的试炼,让我们看清自己生命的样貌。

看清我们舍不得放下的金银财宝、逝去的爱、过份美化的回忆……都是负担。

然后我们学着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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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地平线:安陆

贯穿整部戏的安陆,她和高淳的生命状态呈现极大的对比。

高淳驶船,在长江游走,彷佛很自由,但其实他被禁锢着,他接下生意后,他的人和船便不再属于自己,他得完成任务,他得服从老板,为了银子和伙伴争吵,和长江搏斗。

安陆在每个地方出没,每个地方的安陆都像是时空的片段,唯独每个片段中的安陆都很自由。她想和高淳作爱,他们就作爱。她想一个人读经、打坐,她就读经、打坐。她想对高淳表达她的愤恨,她就大声咆啸。她在江边岸上如猿猴一般,高淳只能追着她走。

安陆是一个梦境,好比《艾丽斯梦游仙境》中的兔子,我们为什么要追逐兔子?

无论一个人、两个人或多个人,安陆总是能找到独自呼吸最舒服的方式。

然而,高淳的不自由是别人造就的吗?安陆的自由是别人的恩赐吗?

他们都是自己的主人,正如我们很多时候花了许多功夫,用理性来给自己的怯懦找理由。让自己活得一点不畅快,还得花钱去「喝鸡汤」,补充和欲望,和自由天性抗衡的能量。

我们痛快的虐着自己,又痛苦的自慰着。

容格在《红书》中写道:「生命并非来自于事件,而是来自于我们。一切发生在外的都已经存在。」

这个世界没有变,当我们自己变了,我们就渐渐的找出各种虐着自己灵魂的方式。我们在电视媒体上接受少数人传递的价值观,我们开始为了买这个、买那个而烦恼,生命的痛苦并不因为世界上有了房子、车子而存在。而是因为我们想要拥有他们,却得不到而存在。

我们使自己痛苦,因为「得」与「不得」就像「日」与「夜」,非黑即白,正如痛苦与快乐,自由与不自由,我们何时遗忘生命可能更像光谱,真正我们能自由呼吸的,是在黑白之外的灰色地带。

安陆就像那道细细的地平线,瞬间且永恒的停滞在阴阳两界之间的奇异点,既像太阳即将升起,又像太阳即将完全落下。你认不清真相,当我们体认到这一点,体认到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才能启动认清生命真相的旅程。

当高淳与安陆终于在长江之上,彼此靠近,在道别的声中,诗集化为琐碎的烟花。高淳终于松开别人的诗集,松开可能对于父亲,乃至对于母亲长久以来的负罪感。他是那么不肖,那么无能,但千夫所指就像巨石,无法使人挪动改变的脚步。

回归原始之地的方法一直都很简单,也很纯粹,我们生来就有回归自我本真的地图,就像《绿野仙踪》中的桃乐斯,她根本不需要到处寻找回家的方法,因为回家的方法就在她穿着的鞋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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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语

欧文.亚隆在《生命的意义》中做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游乐园的鬼屋中,当车子即将进入黑暗的深渊,他突然看见过世的妈妈在围观群众中,他向妈妈呼喊:「妈妈,妈妈,我做得怎么样?」

欧文.亚隆自我分析,他生前和妈妈的关系并不好。妈妈在世,他经常和妈妈唱反调,但在妈妈死后,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努力,努力为了获取妈妈的肯定而活着。

有时我们不愿意回家,不愿意改变,不愿意回头,并不是因为外在世界给我们许多框架,而仅仅是因为我们「不愿意」。

有时我们想要走得更远,但我们其实无须进行一场远走他乡的旅程。

高淳行船,他走了好远好远,但其路线却是返航,在返航中抛下所有的杂念。抛下所有曾经跟随自己,实则跟随父亲的身影。

在江心把自己彻底的掏空,然后他才能让自己的心回到源头。

好比长江的源头,那里没有水,没有无法控制的潮流,那里只有大地,尽管苍茫,但终于能够脚踏实地的走。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前进,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科技或理性的产物。

那里有一块我们在认识世界之前就有的石碑,那是母亲为我们刻划的生命图。

那是日与夜的交界,是地平线的起点,亦可能是彩虹的根源。

我们得知道自己怎么活着,那么首先可能我们得和活着的自己道别,面对死亡;面对我们生命奔流的长江;面对我们以为重要,舍不得放的货物;面对我们的安陆,仅仅只是面对,而非盲目跟随。

然后我们跟别人的诗歌道别,好开始写自己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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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长江图》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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