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无章or和谐动听?即兴爵士乐的美,神经科学超懂!

作者:张舒喻
编辑:酥鱼
来源公众号:我是科学家iScientist(ID:IamaScientist)

音乐片段,点击可听:https://i.y.qq.com/v8/playsong.html?songid=894302&songtype=0#webchat_redirect 

乐曲片段节选自爵士钢琴大师凯斯·贾勒特的《科隆音乐会》(The Köln Concert)。该专辑已售出600万张,荣登ECM史上最畅销唱片的宝座,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同类专辑的销量能与之匹敌。 

1975年1月24日,在德国科隆歌剧院恢宏的舞台上,美国著名的爵士钢琴家凯斯·贾勒特(Keith Jarrett)为1400名观众,献上了一场深夜独奏。

上面这段乐曲,节选自现场录制的专辑《科隆音乐会》(The Köln Concert),自由灵动的音符,随着时而明快,时而舒缓的节奏流淌而出,不知你在聆听这段乐曲时,是不是也认为大师已对乐谱烂熟于心了呢?

但事实是,从弹奏的第一个音符起,所有的旋律完全出自贾勒特的即兴发挥。没有乐谱,事先也不曾排练,源源不断的灵感滑过他的指间,爵士乐的美妙就在钢琴家自发性的创造中得到了淋漓的体现。

还有什么样的音乐能比这样即兴的爵士乐更令人捉摸不透呢?

艺术家的大脑如何能在瞬间迸发出强大的创造力?这个问题令爵士乐发烧友,也是美国国家健康研究院的神经科学家查尔斯·利姆(Charles Limb)魂牵梦绕。

灵感激荡,倾诉自我

为了搞清楚即兴创作爵士乐时音乐家大脑里的变化,利姆开展了一项令人惊叹的音乐实验。

利姆邀请职业爵士钢琴师躺进一个“巨型甜甜圈”(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仪)里,弹奏塑料MIDI键盘上的琴键(为确保磁场对人体的安全性,琴键不能含有任何钢质成分),以观测其大脑神经元活动所引发的血流量变化。如果在即兴创作时,某个脑区呈现更多的血流量,那么说明该区域处于活跃状态

在揭示利姆的实验结果之前,我们需要知道一个重要事实,即人类所具有的强大思维能力,就源于前额叶皮层(Prefrontal cortex,PFC)的高度发达。它像总指挥官一样控制着我们的意识,较复杂的认知活动都有它的参与。依据各个区域所在的位置,我们通常将人类的前额叶皮层分为:额极(Rostral)、背外侧(Dorsolateral)、腹外侧(Ventrolateral)、内侧(Medial)和眶额(Orbitofrontal)皮层(图1)。

图1:人类前额叶皮层的划分 | 参考文献[3]

不同分区具体所负责的功能方面有较大的差异,通过对比6位爵士钢琴师在即兴弹奏和非即兴弹奏(图2)时大脑的血氧水平变化,利姆发现,在即兴创作爵士乐曲时,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 DLPFC)和外侧眶额皮层(lateral orbitofrontal cortex, LOFC)不但没有被进一步激活,反而失去了活性;而内侧前额叶皮层(medial prefrontal cortex, MPFC)则变得更加活跃(图3)

图2:实验设计成两种版本:音阶版(黄框标记)和爵士版(蓝框标记)。在每种版本中,分别设置两种条件:控制条件(熟记后弹奏,左上和左下)以及即兴条件(依指示自由创作,右上和右下)| 参考文献[1]

图3:成像图中显示蓝色,则脑区活性被抑制;呈现橙黄色,则活跃。在即兴弹奏爵士乐曲时,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外侧眶额皮层的活性被抑制,而内侧前额叶皮层则变得更加活跃 | 参考文献[1]

在即兴创作时,为什么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外侧眶额皮层的功能会明显减弱呢?

这是因为,背外侧前额叶皮层能让你集中注意力,努力解决问题(比如,填写项目基金申请表);外侧眶额皮层则负责评估自我的言行举止是否符合社会规范,以制止不得体的行为表现(比如,在酒会上应该谨言慎行)。

可以说,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外侧眶额皮层如同正襟危坐的“审判官”,眼中容不下丝毫差错——这恰恰是即兴创作的天敌,因为自发性地创造需要冒险,要容许犯错误。

如果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外侧眶额皮层不活跃,自我审查和约束被抑制,内侧前额叶皮层就会“闪亮登场”。此时,爵士乐师就能完全追随内在意愿,去自由地表达。他们脑中的奇思妙想激荡碰撞,创意的火花瞬间被点燃。潜意识的、随性的感受和想法喷涌而出,幻化为一段美妙的旋律。

研究进一步发现,内侧前额叶皮层脑区活性的增强与“自我”密切相关。爵士乐师们的即兴演绎,是在传递对音乐的态度,诉说自己的音乐故事;亦或是,在探索自身的音乐个性,以形成自我认同。

这一结论与美国著名爵士乐评人、音乐史学家、爵士钢琴家特德·焦亚(Ted Gioia)的观点不谋而合。焦亚指出,评价演奏就如同在近距离探察音乐家的内心世界。他甚至认为,爵士乐最深层次的内涵与音乐理论毫无关联即兴演奏植根于人的心理,它超越了音乐的理论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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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与褐色幻想曲》里独树一帜的“公爵风”

对于顶尖的爵士音乐家而言,乐曲创作已成为其表达个性、彰显自我的舞台。如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的作品,那神秘诱人的音乐气质就吸引了无数粉丝为之痴狂。在《黑色与褐色幻想曲》(Black and Tan Fantasy)中,独树一帜的“公爵风”扑面而来。在我们听来,乐曲似乎给人狂野荒蛮之感,但专业人士却能洞悉其中暗藏着突破常规的创作技巧。或许公爵正是以这种大胆激进的方式,来表达对音乐的诚恳和尊重。

“混战”中的和谐之美

如果说,即兴独奏是艺术家对音乐个性的张扬,那么在爵士音乐会上,乐师们摆脱了乐谱的限制,为大家奉上随性自然、激情四射的演奏,则更像一场无视规则的疯狂竞技,甚至是一团“混战”。

但神奇的是,在这场“混战”中,却总能感受到一种和谐之美。这其中有何玄机?

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加布里尔·唐内(Gabriel F. Donnay)等人考察了11位爵士钢琴师在即兴互动演奏时的大脑活动情况。

实验每次邀请两位钢琴师参与,一位平躺在成像仪里,另一位待在控制室里。两人都戴着耳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对方的演奏声音。两位乐师以4小节为一个乐句(图4),展开一问一答对话式的轮流演奏(“轮奏四”,Trading Four)。

图4:实验设计成两种版本:音阶版(红框a和b)和爵士版(红框c和d)。在每种版本中,分别设置两种条件:控制条件(音阶版:A和B轮奏一个八度音阶,见a;爵士版:A和B轮奏熟记的乐曲,见c)以及即兴条件(音阶版:A和B依指示轮奏乐句,见b;爵士版:A和B轮奏单音符旋律的乐曲,见d)。该图为互动演奏的样例,绿色标记重复部分,蓝色标记乐旨的发展部分,黄色标记移调部分 | 参考文献[2]

研究发现,相对于轮奏熟记的乐曲,即兴轮奏爵士乐大大激活了布洛卡区域(Broca’s area)的额下回(inferior frontal gyrus , IFG),以及威尔尼克区域(Wernicke’s area)的颞上回(superior temporal gyrus , STG)。这两个区域不仅对语言的理解和表达至关重要,而且还负责分析音乐的句法(图5)。

图5:即兴轮奏爵士乐时,大脑成像显示,负责语言功能的重要区域被显著激活:布洛卡区域的额下回(IFG)以及威尔尼克区域的颞上回(STG)活性增加(橙红色)。与此同时,角回(AG)的活跃度被大大削弱(蓝色)| 参考文献[2]

重要语言功能区域的活性增强表明,即兴轮奏爵士乐,很像日常的语言交谈。当其中一位弹奏一段乐曲时,另一位会仔细聆听,随后以新颖的旋律来回应,这就像用音乐在“对话”

奇怪的是,即兴轮奏导致一个负责意义理解的脑区显著失活了,它就是角回(angular gyrus , AG)——该区域能够提取听觉和视觉语言信息中的意义,也涉及书面语言和音乐的表达(图5)。

如果无法理解对方音乐中的想法,那该如何恰当地回应呢?

研究人员推断,即兴轮奏的关键是,迅速捕捉乐曲的句式结构等相关信息,然后依据此来回应。而涉及具体意义的理解,在创作过程中没那么重要,甚至是多余的。

事实上,作为一种抽象艺术,音乐上的交流更多地考虑旋律、节奏、韵律以及协调度等问题。这需要调动这两个脑区,来对乐句结构进行分析。而提取听觉信息中的具体含义,则主要运用于语言沟通。因此,在即兴轮奏中,角回脑区处于闲暇状态。

令人惊讶的是,即兴轮奏爵士乐使背外侧前额叶皮层的活跃度增加了。这个区域被激活就说明,大脑处于有意识的自我监控状态下,这对即兴创作极为不利。

但乐师们的表现依然自如,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将即兴轮奏看作一种音乐性的社交情境,那么增强自我监控,就必不可少了。

乐师在聆听对方弹奏时,需要从乐曲中即时提取有用信息,并以此为参考,借“题”发挥。在适度发挥的同时,还必须时刻评估自己的回应,以确保与先前的乐曲片段在旋律、节奏和韵律上相互协调。

原来,爵士乐的美感是建立在自由和规则之间的微妙平衡上的,即使创作拥有很大程度的灵活性,也并不会失去整体上的秩序感

出色的爵士乐队在演奏时,每位乐师的创作,都能以一种悦耳的方式相互嵌合。他们既“迁就”别人,也坚持自己的“话语权”,将个人风格融入其中,为乐曲的脉动注入新的活力。

而拿捏这种平衡,核心在于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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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尔斯·戴维斯在《那又怎样》(So What)中的一段小号独奏,已成为爵士乐坛的传奇之作。该曲目收录于专辑《泛蓝调调》(Kind Of Blue)中

链接中的音乐来自素有爵士乐坛“黑暗王子”之称的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他的乐队在录制专辑时从不剪辑,而是一次性完成。戴维斯分享互动式创作的秘诀就是——给耳朵创造空间和自由。

超越感官愉悦的“忘我”

无论是独奏,还是“混战”,即兴爵士乐都不失为一场独特的听觉盛宴。一旦深度沉浸在爵士乐中,就会进入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Mihaly Csikszentmihalyi)称之为“心流”(flow state)的境界中。

聆听者会有“抽离”或“超脱”的感觉——自我意识消失了,时间似乎已停滞。焦亚将其形容为“在拘束性的自我边界融化之时,所获得的极度满足和自由”。

焦亚所述的这种审美的高峰体验,远超感官上的愉悦,神经科学正试图理解这种现象。

研究发现,当陶醉在艺术的美感中时,大脑的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 mode network,DMN)会被激活。该神经网络涉及对内在自我的感知(如内省、自我沉思等)。

作为默认网络中的一个网关,内侧前额叶皮层的活性增加。而它的激活则是开启内在自我的钥匙,大脑会将有关自我的想法与对乐曲的感知整合起来,从爵士乐带来的感官愉悦,扩展到自我与音乐之间的精神对话。

此外,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区域的广泛失活则表明,在审美的高峰体验中,理性的监控被大幅削弱

大脑不再专注于对乐曲的审视和细察,而是指向内在自我的“创造与升华”。在这个过程中,内在自我被充分打开,进而与艺术的美感沟通相融,体验到从审美中汲取力量的精神愉悦。

正如契克森米哈赖所言:“这不见得是理性,一切都和谐无间……艺术作品就通过这种方式,使你突然觉得想欣赏、了解这个世界……或是突然放开自我,了解我们与这个世界有何关联”。

沉浸在音乐营造的奇妙时空里,你也许会感悟到自我与音乐相契合的生命体验,沉浸在物我两忘,投入超然的深度审美愉悦中。

即兴爵士乐就是这样一个“奇迹之境”,在这里,艺术家是伟大的,聆听者是幸福的。

参考文献:
[1]Limb, C. J., & Braun, A.R. (2008). Neural substrates of spontaneous musical performance : An fMRI study of jazz improvisation. Plos One, 3(2), 1679.
[2]Donnay, G. F. , Rankin, S. K. , Lopez-Gonzalez, M. , Jiradejvong, P. , & Limb, C. J. . (2014). Neural substrates of interactive musical improvisation: An fMRI study of ‘trading fours’ in jazz. Plos One, 9(2), e88665.
[3]Szczepanski, S. M. , & Knight, R. T. . (2014). Insights into human behavior from lesions to the prefrontal cortex. Neuron, 83(5), 1002-1018.
[4]张璇,周晓林.(2021).神经美学视角的审美愉悦加工机制.心理科学进展, 29(9),1-8.
[5](英)蒂姆·哈福德《混乱》(2018)中信出版社
[6](美)特德·焦亚《如何听爵士》(2018)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8]https://neu-reality.com/2018/06/flow-states/ 
[9]https://www.ted.com/talks/charles_limb_your_brain_on_improv/transcript

作者:张舒喻,认知心理学硕士,科普自由撰稿人。编辑:酥鱼。来源公众号:我是科学家iScientist(ID:IamaScientist),“我是科学家,我来做科普”。这是一个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主办、果壳网承办科学家从事科普的内容平台,与之匹配的有演讲产品,新媒体矩阵和科普技能培训班。

排版:小鲸鱼 郭锅锅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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