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在武警广东总队医院担任心理科主任，并创立了国内首家青少年成瘾治疗中心，在国内成瘾治疗领域有一定的影响力。
那一年，我多次受邀到央视《心理访谈》担任节目嘉宾，分析与精神心理障碍相关的知识和典型案例。
其中影响力比较广的1期叫做“难以启齿的诱惑”，讲述了一名品学兼优的尖子生阿文，却患上了恋物成瘾的痛苦经历。我在节目里对他的病情和病因进行过分析。
在当时，我看到的主要是阿文的恋物成瘾，没有看到背后更深层面的双相障碍症状。
即使阿文曾经表现出明显的重度抑郁发作，我也以为这是恋物成瘾继发的。
我当时认为我们对阿文的恋物成瘾是理解得比较深入、全面的，还利用经典的精神分析理论来解读他的患病原因。
那时我们在临床心理治疗中也学习和使用精神分析疗法。也正因为使用过，后来我越来越发现这种疗法的低效，最后选择了摒弃，并强烈不建议青少年患者选择精神分析疗法。
如今13年过去了，我们对精神心理障碍的理论理解、临床心理干预技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了本质上的突破。
现在回头看，当时我对阿文病情和恋物成瘾的理解其实很表浅、片面。尤其是用精神分析解读的那部分，从科学精神心理学的角度去看，可以说是完全错误的。
今天，我们重新从多学科诊疗模式（MDT）的角度，尤其是结合大量的深度催眠下病理性记忆修复的临床心理干预经验，对阿文表面的恋物成瘾以及背后的双相障碍进行更加科学、深入的分析。
因为我们在临床实践中发现，不少难治性抑郁症、双相障碍及强迫症的患者，其实还伴有性心理障碍。比如恋物成瘾、恋足成瘾、自慰成瘾、性爱成瘾、偷窥成瘾、异装成瘾等，甚至性别焦虑等。
可是他们难以对医生启齿，甚至连父母都不知道！导致这些性心理障碍一直得不到有限治疗，严重影响抑郁症、双相障碍及强迫症的康复。这是病情久治不愈的重要原因！
所以，这个案例的重新分析有助于类似的患者和家属有更深入的认识。尤其是父母，要有意识识别孩子是否有这样的情况。
01
全县第一尖子生的抑郁症和秘密
阿文是2008年前来就诊的，那时他已经跟着母亲辗转求医多年了。
得这个病以前，阿文是河南信阳一所中学里的尖子生，成绩优异，经常在全校师生面前被当众表扬。他觉得非常光荣。
阿文的母亲对儿子感到十分骄傲，认为孩子将来是上清华、北大的料。可没等到阿文上高中，母亲的希望就落空了。
初三下学期期中考试，阿文考了全县第一。母亲正要高兴，儿子却突然说：不上学了。无论母亲怎么问，阿文都不肯说原因，几乎整整3个月不说话，在房间里自我封闭。
对于阿文来说，心中的秘密实在难以启齿。原来，他从11岁开始就对女性内衣感到兴奋，每天大量时间都不可控地想着相关画面。
如果上学路上看到别人家阳台晾晒着胸罩，他更是一整天都想着去拿，甚至在夜里偷偷行动。可对于商店里出售的新内衣，他毫无兴趣。
这个症状明显对阿文的学习和生活产生负面影响，他不但要花更大的精力试图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专心学习；他还对自己的这个“癖好”感到非常羞耻，认为自己肮脏。
阿文想过很多方法自控，甚至用划手臂、用火机烧等方式来惩罚自己，但都不奏效。他极度痛苦的时候还尝试自杀过2次。
母亲得知阿文的真实情况后惊呆了！她和丈夫都想不明白，他们夫妻俩老实巴交，儿子又那么优秀，为什么会有这种癖好？
幸好，母亲没有指责、贬低阿文，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她带着儿子四处寻医，去了当地的城市治不好，又去过上海、北京找大医院。
一些大夫给他开了抗精神病药、镇静安眠药，这有助于改善阿文的情绪波动和自杀倾向，药物副作用也让他精神较差、嗜睡，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他的恋物行为是减少了，但还是无法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学习，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还曾经满怀希望地找过北京的一位治疗性心理障碍较权威的专家，可是专家却让他自己控制一下，以后找个女朋友，就解决了。这让阿文大失所望，“我就是控制不了才来看病的，你还让我自己控制一下。我现在这个状态，怎么找女朋友？”
当然，那位专家的原意可能并非如此简单，而是阿文因为十分压抑、对专家期望过高，所以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不过，主流精神科对成瘾疾病缺乏高效化的诊疗方法，这也是客观事实。
总之，阿文跟母亲去过很多医院，治疗效果都不理想。后来经人介绍，他们到广州找我求治。
从阿文当时的症状来看，诊断恋物成瘾是没有问题的。当时我在《心理访谈》中将这个病称作“恋物癖”，其实现在的我并不认同这个叫法。
因为在大众语境里，“癖”带有贬义和负面的道德色彩，很容易加重患者产生病耻感，不利于康复。用“恋物成瘾”这个词更加合适，也更符合成瘾医学对这个疾病的理解。
除了恋物成瘾之外，阿文还有明显的重度抑郁发作，极度自我否定、有过自杀念头。
与此同时，他又变得暴躁易怒。阿文跟母亲感情深厚，可生病后非常容易和母亲发生剧烈冲突，甚至曾经拿着菜刀指着她要砍死她，把母亲吓得不轻。
很多精神科大夫可能会认为阿文除了有恋物成瘾外，还有双相障碍。当时他服用的药物，基本就是按照双相障碍的治疗思路开的。
但在我看来，阿文的暴躁易怒并不是易激惹，而是大量心理创伤被激活的激越状态，他并不是典型的双相障碍。
如果按照现行精神医学的诊断标准，对于阿文来说更准确的诊断是恋物成瘾、抑郁症伴激越状态，同时有偏执型和强迫型人格改变，和严重的学习障碍。
总的来说，阿文的精神心理症状比较复杂，如果单纯从精神医学的角度去治疗，确实比较棘手。这也是他们母子俩求医多年但屡屡碰壁的主要原因之一。
02
患病根源：
叠加性心理创伤和不良性刺激
那阿文患病的根源是什么呢？上面《心理访谈》的视频详细介绍了阿文的成长经历，他的病因涉及到以下几方面因素：
第一，阿文肯定遭受过来自家庭的叠加性心理创伤。
阿文在视频中里说，接受治疗前的自己根本不可能面对镜头接受采访，因为实在太内向了。
他从小到大都不善于、也不敢与人交流，哪怕在家门口看到熟人，他就赶紧跑回房间，甚至把门反锁。
还有，阿文虽然知道父亲对自己很好，但父子俩非常生疏，见面都会尴尬。他也有点瞧不起父亲，认为父亲好吃懒做，喜欢赌博，没有作为。
他在童年时期跟母亲非常亲密，无论妈妈去哪，他都一定要跟着。可是生病以后，他又会对母亲大发脾气，很容易被母亲激怒。
上面这些表现的背后往往都预示着大量的叠加性心理创伤。比如性格内向，这很可能不是天生的，而是一些成长经历令阿文感到敏感、多疑、自卑，不知道如何跟别人打交道，也总觉得别人会从负面角度看待自己。
这有可能是父亲长期在外打工，他内心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和依靠；也可能是小时候与人交往时遭受过一些打击，形成了心理创伤。
而他不认可父亲，除了因为父亲陪伴得少、不善表达情感之外，还有可能是其父母之间有过不少矛盾，母亲经常在他面前抱怨丈夫，加强了阿文对父亲的负面影响。
还有，阿文和母亲的亲密亲子关系可能只是表面的。阿文内向、敏感，在其童年时期可能只有在母亲旁边才能找到更多安全感，所以他对母亲有依赖，总想跟着。
但另一方面，他母亲爱唠叨，不懂得儿子的心理活动，有时可能还会数落孩子，无意中对阿文造成过叠加性心理创伤。
阿文患病后容易向母亲发脾气，心情不好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母亲的一些言行举止激活了过往对他造成的叠加性心理创伤。
第二，阿文很可能在校园里也遭受过叠加性心理创伤。
阿文虽然成绩好，但他这种性格肯定会跟同学们格格不入。大家知道他成绩好，但不一定真正地认可他、喜欢他，反而有可能认为他是“书呆子”、是个“怪人”，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排挤和异样目光，甚至可能是明显的嘲笑和孤立。
这些阿文肯定都能感受得到，并很有可能形成了叠加性心理创伤，并加强了他敏感多疑的偏执型人格改变。
所以他为什么在学习上那么刻苦、那么苛求自己？因为优秀的成绩是他获得外界关注、认可和自信的唯一途径。他又确实享受过学习成绩好带来的全校表彰，“很光荣的”。
他非常在意这个荣耀，便不断自我施压，不允许自己在学习中有丝毫出错和瑕疵，形成了对学习成绩的强烈执念。只要成绩下滑，他就狠狠地体罚自己，这其实非常不理性，走极端了，是强迫型人格改变的表现。
既然那么重视成绩，为什么他又突然不愿上学？恋物成瘾的影响、注意力难以集中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更主要的因素是他长期压力过大，不断在焦虑、压抑中强迫自己学习，已经逐渐形成了学习障碍，出现了严重的厌学情绪。
而且他认定自己很“肮脏”，羞耻感非常强，在他心里，既然学得那么痛苦，又是一个道德低劣的人，那还学来干什么？他一下子失去了奋斗的动力和意义，陷入了重度抑郁发作，完全自我封闭起来。
第三，完全缺失的性教育和童年时的不良性刺激。
可能因为当地农村的教育条件有限，阿文直到初三都没有上过生理健康课。其父母也没有意识对他进行性知识教育。
阿文7、8岁时，母亲仍毫不避讳地在儿子面前衣着暴露，在家里只穿内衣，甚至有一次让儿子帮忙扣文胸扣。母亲觉得这在农村很正常，言下之意是孩子还小，还不懂这些。
但阿文直言，他深刻地记得，母亲的这些行为让他出现了生理上的兴奋反应。
还有，阿文小时候经常玩一个游戏——将内裤打湿穿在身上，他觉得很舒服。后来，他在奶奶家看到一个湿的、晾晒着的女性内衣，就忍不住拿下来放在内裤里，模仿小时候玩的“湿内裤”游戏，感觉很兴奋。
这是他第一次恋物行为，形成了强烈的病理性正性情绪体验。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对女性内衣非常敏感，尤其是用过的、晾晒在阳台上的那些。
还有，阿文对性有一种错误的认知，认为那是肮脏的、低下的、不应触碰的。他在12岁左右看过一段黄色影片，但后来很长时间都没看过。初中宿舍同学一起看黄色书籍和影片时，他也嗤之以鼻，坚决不看。
他坦言自己其实也非常好奇，但他克制住不去看，“因为我觉得看那种东西的人不是正经人，不是好人。我不是那种人”。
其实如果他当时没有如此强烈的错误认知，如果他去看了，可能其性兴奋点慢慢就会趋于正常，对女性内衣的依赖会逐渐削弱。
那他为什么会觉得性是肮脏的、低下的？有可能是父母、师长无意中的言语，让他留下了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这还是与没有得到及时的、正确的性教育有关。
到后期，阿文一方面遭受过大量叠加性心理创伤，学习上自我施压，长期积累负性情绪。
另一方面母亲外出打工，他又没有知心朋友可倾诉，缺乏积极健康的解压方式，恋物行为反而成为了其主要的释放压力手段。他无法自控，但又憎恨这个行为，不断自我否定，便逐渐出现了严重的情绪症状。
大致来说，这就是阿文患病的心理根源和发展过程。
03
抑郁双相患者
久治不愈的真正原因
前面提到，近几年，我们在临床中主要接诊罹患抑郁症、双相障碍及强迫症的青少年患者，真正开始干预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伴有性心理障碍的并不少。比如自慰成瘾、恋物成瘾、恋足成瘾、性爱成瘾等，而很多患者不敢告诉父母，父母一直蒙在鼓里。
这些性心理与他们情绪障碍互相影响，令病情看起来非常复杂。
但随着我们的临床心理干预越来越丰富，我们发现这些性心理障碍背后的根源也是病理性记忆，是叠加性心理创伤，以及成瘾行为带来过的病理性正性情绪体验。
当利用深度催眠下病理性记忆修复技术（TPMIH）予以高效化修复后，这些成瘾症状大幅度缓解，患者对特定行为和事物病理性条件反射一下子被打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而且，我们在临床实践中，更需要针对成长经历中与性心理障碍无明显关系的叠加性心理创伤和病理性正性情绪体验进行高效化修复，偏执型人格和强迫型人格等得以修复完善，这对于患者整体的康复而言更为重要。
换言之，我们的系统化深度心理干预已经突破了单一看待性心理相关成瘾疾病的诊疗难题。
可在2008年，我们接诊阿文时，当时对于精神心理障碍背后的根源的理论认识和心理治疗技术远不及现在。我们当时仍主要采取认知行为疗法、系统脱敏疗法、厌恶疗法及家庭治疗等传统的心理治疗方法。
总的来说，这些方法对恋物成瘾是有效的，阿文的恋物行为大大减少，情绪也恢复稳定，人也自信了很多。
但由于其背后的大量病理性记忆没有得到更好的修复，我们也未掌握消除学习障碍、塑造高效学习状态技术，阿文最后未能成功回归校园，只好选择打工。
当时对他的家庭治疗也不够彻底，并未与阿文的母亲深入交流母子频频发生矛盾背后的心理根源，阿文的父亲也没有参与家庭治疗，并未意识到自身教育的不足。
总之，本来是极其优秀的、有上进心的、想改变命运的孩子，却因为精神心理障碍而中断了学业，虽然恋物成瘾的问题得以解决，但这个结果非常令人惋惜，也是我一直感到遗憾的地方。
要是那时我们就掌握了现在的技术那多好，阿文肯定能更快地摆脱病症，回到学校继续学习，建立自信和“积极努力，顺其自然”积极心态，最后可能真的能考上北大、清华等高校，成人成才，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
当然，阿文虽然辍学，但可能后来也学会了更积极地调整自己，不断在社会上提升自己，或者重拾学习，通过自考提升学历。这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
我们接诊过的处方药成瘾患者皓轩，他的病情比阿文更严重，辍学5年，还混过社会。
接受了我们的系统化深度心理干预后，他病情康复，还决定重新学习，参加高考。他成功地考上了大学，还获得省优秀毕业生荣誉称号，进入了世界500强企业工作。
希望阿文能跟皓轩一样，不要失去拼搏、努力的信念，将患病经历转化为人生财富，一样能活出精彩和人生意义。
也希望更多像阿文这样的青少年案例能及时得到高效化的干预，及时恢复心身健康，别再留下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