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遗忘

上海,1949

01


我基本上不太喜欢词藻华丽的作品,过分华丽的文字就像迷宫,容易让人晕眩,却少了营养。

我喜欢的作品,多来自文字带给我的《实诚》感。

谈到实诚,有人会想到诚实、老实、忠诚等形容词,这些形容词往往和「美德」有关。

实诚是美德吗?我想我们需要说清美德是什么,毕竟美德先于实诚,然后我们才能解答这个问题。

美德,按西方伦理学的说法,应该翻译为「德行」(morality)。

对德行的说法有很多,比如常见的像是亚里斯多德,他认为德行就是一个人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他从中堆导出想要过上幸福的生活,就必须阐发其良知。

所谓幸福的生活,不是纵欲的,这个在现代心理学研究也有体现。我们对于快乐的感受是有阀值的,这就是为什么黄赌毒等行为,法律严令禁止,因为一个人一旦沾染这三样东西,他通过这三样东西得到快感的阀值会不断升高,促使一个人为了满足更高的快感而做出伤害自己,伤害他人的行为。

一个人买了人生第一张彩票,中了五元,他很开心。但渐渐地,中五元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可能要中五十元,他才会有当初第一次中五元的开心。当低额的赌局已经无法满足他对快感的需要,他可能就会进入金额更高的赌局。

这一套理论,在互联网时代无孔不入的进入人们的生活。人们接收信息传递速度、声光效果的感官刺激等等,已使许多人离不开手机,离不开各种社交平台。

所以至少我们可以了解一件事,亚里斯多德说的幸福,指的不是快速得到快感,而是过上有德的生活,这个生活与人的良知息息相关,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来自个人自我价值感、存在感的体现,故真正的幸福是精神性的,而不仅仅是肉身的。

实诚,如果指的是一个人确实认识到自身,并且把他自身活出来,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02


就像一匹马活得像是一匹马,那就是实诚。

你说这难吗?要一匹马活得不像一匹马,这马是撞坏脑袋了吧?

实际上还真难。

举个例子,美国有款跑车叫「野马」,最早在现今的美国西部有百万匹野马。但经过人类多年为了吃、交通、耕地等需要,野马一度濒临灭绝。直到上世纪,美国政府终于出台保护野马的法案,才挽救了这个危机。

那些被吃掉的野马,被迫成为人类座骑,或是被拿来表演、欣赏、豢养、劳动的野马,他们活得像它们原本做为马的本性吗?

显然,它们没有机会活得实诚,因为活得实诚的前提是「活着」,然后才是「实诚」。

但在两者之间有许多考验,除了自身,还来自他人、社会和自然环境。

这就是幸福的代价,幸福的代价在于你认识自身之后,你要面对这一切的考验,并试图有效处理当中的某些考验,你才有机会活出你自己。

遑论对某些人来说,认识自己就已经很难了。

03


王安忆在论作家程乃珊的小说《金融家》时谈到,书中有位人物叫祝景臣,这个人凭借自身努力,成为社会精英。祝景臣出身就赢过一般人,一路奋斗,算是十打十的实现了上天眷顾。

与祝景臣曾于同公司任职的范先生,他虽然一辈子都是小职员,但他的孩子凭借自身努力,也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王安忆对此写道:

上海这地方其实是英雄不问出身,公平竞争的场所。个人时运不同,资源占有也不同,但终究是以才智心气为决定,不断重新调整划分阶层。在这些跌宕起伏的运命之下,更普遍的还是平凡的人生……

你同意王安忆的观点吗?

说真的,你同不同意,都不影响王安忆是否实诚。

上海也好、巴黎也好、阿拉斯加也好。 常說千人千面,一座城市同樣也有千面,而且這個千面不只是這座城市本身的面貌,還包括它在不同人眼中,不同人對他的投射。

比如前两年曾有政策,把一些人从一线城市中“清理”出去,对他们来说,上海真的不问出身吗?

对于户籍不在上海的人,他们的孩子无法参加当地中考,他们的孩子即使在上海读了小学,也不见得能和上海其他还有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在王安忆眼中,他真诚的诉说上海,但那是他认识的上海,或者说他认同的上海。

王安忆说无论一个人时运、资源,成败是看自己的才智心气。这一点,我也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但他的心里话并不符合客观研究,早在二十年前,教育学的研究就告诉我们,一个人的社会成就,影响最大的不是他的基因,而是他的家庭社经地位。

赢在起跑点上,这起跑点就是你投胎的家。你的父母是什么社会基层,拥有什么样的经济实力,大大决定你一生的发展。能够从社会底层爬到中产阶级,或者成为社会精英,那是少数,是特例。

所以个人认知与表达的实诚,只能说这个人心口如一,不能因此就认为这个人说的就是对的,就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我们可以通过个人认知与表达的实诚推断这个人的人品,但我们无法因此推断他是否有智慧。

04


如果我们跳脱西方伦理学,或许我们更能清楚了解「实诚」的意义。

从逻辑的角度,实诚就是名实相符。

当我们说桌上放了一颗苹果,而我们望过去,确实桌上放的是苹果,不是梨子、葡萄。我们的认知和实际情况相符,这就是实诚。

或者,一个人做了抗原检测,上面出现两条槓,表示检测结果是阳性,而医生之后做了精度更高的演验,确认这个人是阳性,这也是名实相符。

从道德操守的角度,实诚就是言行一致。

张三跟李四借钱,说下个月五号还,他确实还了,这是「实诚」。你上市场买青江菜,老板说青江菜一斤五元,他没缺斤少两,没偷换其他菜品,这就是「实诚」。

但比这两者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具备充分的判断力,去判断一个情况是否名实相符,判断一个人是否言行一致。

这部份才是哲学最精华的部分,除了「洞察」实诚的意义,还要建构一套「验证」实诚的方法与体系。

这个部分是最难的,因为我们会因为每个人个人时运不同,资源占有也不同,难以总是提前认清,或于事后完整认清一个情况,或是一个人。

上海,上世纪八零年代

05


应对疫情,就是这个情况,尽管现代医学发达,但我们目前尚没有完全阻击新冠的方法。有些方法和药物,科学证明有效,但又要因时制宜,不断变化。

过程中,有些人会牺牲,也有些人成为抗疫洪流中的泥沙。他们可能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没有足够的资源,他们是在疫情以外就沉淀在社会底层的人们。

就像《三体》中的章北海,面对人类可能灭亡的处境,他必须订定逃亡计划。这时他发现,企图营救所有人类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但我们能从容放弃这个目标吗?

有些人认为可以,有些人认为不行。他们可能诉诸同一份报告、同一份数据,最终却做出不同的判断。我们很想做出完美的答案,但完美的答案是神话,而不是科学。

应对疫情要依靠的是科学,但科学如何与我们内心的直觉,对他人的情感,以及面对未知的徨徨,以及权力带来的乐趣与恐惧。这都是人类本性实诚的一部分。

我以为这是当前疫情中,决策者要面对的困难考验,面对可预期的成功很容易,但接受可预期失败很难。更难的是,无论做哪个选择,想要达到某种成功,就要接受某种失败。

然而,还有一个比前述更难的问题,就是「人们能接受决策者是人,所以决策者做出的决策必定不完美」的这个事实吗?

我感觉决策者在某些人眼中被神格化了,他们不是人,所以必须承受非人的眼光,那么也就必须承受非人的崇拜与憎恨。

终究,人类经常遗忘其本性,有时神化自己,比如有些人总以为自己干坏事不会被发现;有时神化他人,觉得某些人做的决定肯定是对的。

有时矮化自己,比如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被爱;有时矮化他人,比如有的人当男人都是狗,或看谁都像禽兽。

实诚之难,就在人太容易遗忘,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什么德性。

如果人类历史是一本纪录瘟疫的书,那么人类的瘟疫从未结束,因为人的遗忘本身就是一种病毒,并且人是载体。

每个时代,都有治愈不同瘟疫的医生。他们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我以为他们是不愿遗忘,也不轻易遗忘人性的人。

文:高浩容  (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别害怕当个流泪的大人》、《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责任编辑: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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