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躲开抑郁那条黑狗,我把自己弄丢了

文:王玺
来源:王玺心理空间(ID:wangxixinli)


有人问我:每个人都有假自体吗?

每个人的生命自体,有真自体,也有假自体。

真正的自己就是真自体,虚假的自己就是假自体。


婴儿一出生就是一个自体,但这个自体是潜在的,婴儿还无法意识到,也无法用主动的行为来实现自体功能,婴儿对自己的认识需要通过妈妈等重要客体来实现,妈妈目光的注视,妈妈的鼓励、理解、回应,让婴儿一次又一次不断确认自己自体的感觉,确信自己拥有创造的能力。当婴儿被完全真实地看到,就会越来越信任自己的感觉。

另一方面是攻击功能的实现,通过妈妈对婴儿攻击破坏的承受,婴儿的自体与妈妈分离而独立,这是一个顺利的真实自体发展模式。


在这个阶段,有些妈妈无法为婴儿提供抱持性环境,当婴儿有需要时,总是被妈妈拒绝。而且妈妈不但不配合婴儿的需要,还需要婴儿去配合她,比如按她规定的时间喂奶、只在特定的时间抱他、如果他哭就不予理睬……

还有一些产后抑郁或本身人格、情绪有问题的妈妈,对待婴儿的态度往往更加糟糕,她自己都无法照顾自己,对婴儿更无力关注或回应。在这样的环境中,婴儿无法活出真实自体感,便不得不发展他的虚假自体,学会察颜观色,揣摩大人的心思,按养育者的需要来表现,去顺从和讨好养育者。

一个人形成了假自体,离真自体就会越来越远。


六年前他到北京做咨询。目前我们的咨询仍在进行中。

写这个案例事先征得了他的同意。事实上他一直期待我能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希望与更多人分享自己走过的成长道路。


六年前临近春节时,他因为抑郁症从外地来北京治疗,利用一周休假时间进行了密集型咨询,那是他第一次做咨询,他说咨询给他带来的震撼太大了。


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咨询,他意气风发:王老师,咨询太神奇了,我就像换了一个人,从没像现在这样吃得香睡得着,情绪也稳定多了。我觉得我已经好了。

我当然不相信会好得这么快,还没来得及跟他强调要坚持咨询,他因为赶时间,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去。

这一走快一年没有音讯,然后他又来了:王老师,我的抑郁症复发了。


第二次进入咨询,我们采取的是视频和语音方式,他对第二次咨询的期望很高,总想像第一次那样,咨询几次就出现奇迹,每次咨询都急切地想要一些方法或答案。我跟他解释咨询起效的是关系,偏偏他最恐惧的就是关系。


一旦咨询进入关键期,我们的关系有些亲近,他就开始摇摆不定。有时约好了时间取消,取消了又约,约上了再取消。有一次我终于有些不耐烦,说他动力不够,结果他消失了。


半年后他又出现了,很诚恳地表示要跟我把咨询做下去。


后来他告诉我,那半年他花几万块钱找了个专家,专家承诺花了这个钱肯定能给他治好。他跟着那个专家咨询几个月,感觉不但没好,反而严重了。


在痛苦中沉沦了一段时间,他又来找我了。

其实在他第二次消失后,我进行了反省,认为自己对他没有很好的理解和抱持,在觉得他不配合的时候也有想放弃他的念头。

他再度进入咨询后,我稳稳地接住了他。他再次感到了希望,甚至想辞职专门到北京来做咨询,我劝他三思,毕竟他工作不错,辞掉有些可惜。


他内心始终有一个执着的信念,就是希望回到过去天真无邪的状态,希望找回抑郁前的自己。每一次咨询,他都反复讲述美好的童年,讲述曾经美好单纯的自己,对此我给予了充分的共情与接纳。

有一次在视频咨询中,他又谈起童年。说着说着,他突然问我:老师,你说我还能回到过去吗?


看着他急切的眼神,我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我想我们的关系已经很稳定了,也许有些话可以直接表达,不能让他一直在幻想中呆下去。


我对他说:回不去了。


他很惊愕地看着我,脸涨得通红: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吗?


我狠狠心:真的回不去了。

他当即泪流满面。我还没反应过来,屏幕突然黑了,他关掉了视频。


他再一次消失了。


我有些内疚,觉察到自己急于打破他幻想的举动里,有一个希望他能活在现实中的愿望。我忘了一个人之所以不停地怀念过去,往往意味着他对现实失望,对未来绝望。 

   

第三次消失后,他又去找了别的咨询师(他对咨询师要求很高,找的都是专家),做了一段时间咨询后,他再度失望,又回来找我。

这次我拒绝了他,并告诉他原因。我不确定他还要在这样的状态里摇摆多久。来访者寻找适合的咨询师很正常,但如果总换来换去,难以相信一个人,咨询效果不会好。

我越拒绝,他越坚持。


他说他找其他老师咨询后有了对比,有的老师故弄玄虚地忽悠,有的老师自以为是说教太多,有的老师想改变他的愿望比他本人还强烈。他认为我才是最适合他的咨询师,同时承认我曾说的“咨询只是一个过程,没有奇迹,没有神仙技术”是对的,他决心从此以后踏踏实实进入咨询。


我同意了,并就此和他进行了探讨和协商。


他果然踏踏实实进入咨询,很认真地对待每一次咨询,有时为了找一个安静的环境,他会到宾馆开房间做视频咨询。


在他的原生家庭里,爸爸是老师,妈妈是家庭主妇。妈妈当初嫁给爸爸有些不情愿,进入婚姻后比较强势,经常当着孩子的面斥责丈夫。爸爸性格懦弱温和,很多时候都是忍着。


他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妈妈生爸爸的气,大冬天把爸爸的棉服扔进冷水桶里,他实在看不下去,帮爸爸把棉服从水桶里拎起来,却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不敢看爸爸的脸。


因为他是男孩的缘故,出生后被父母特殊对待,尤其妈妈对他有些过度保护。他记忆中每到冬天,别的小朋友都在户外玩耍、打雪仗,他却被妈妈包裹在厚厚暖暖的被子里,隔着窗户很羡慕地看他们玩。

他认为虽然自己被保护得很好,但以妈妈暴躁的性格,对他不会太温和。小时候他有很多正当的需要不被满足,妈妈掌管着家里的钱,对他提出的要求总是拒绝。有一次他又被妈妈拒绝后,气得离开家,扬言要去跳河,吓得他妈赶紧答应了他。

上小学后,他学习成绩很好,长得人见人爱,深得老师的喜爱和夸赞,这样的夸赞令他骄傲,感觉自己比别的同学更优越,同时也给了他某种强化:我一定要学习好,要可爱懂事,别人才会喜欢我。      

妈妈对他的保护(控制),导致他性格比较懦弱,跟小伙伴在一起时总是怯生生的,害怕被欺负,所以很多时候他都自己跟自己玩。

有一天在路上,他和几个平时爱欺负他的大孩子劈头一碰,当时他本能地想逃走,却已没有退路。极度恐惧中,他抢先冲上前去,抽了对方领头的孩子一记大耳光,结果那几个孩子当场懵住,随即四散奔逃。

这件事给了他一个启发:只有自己变得很凶很厉害,让别人害怕,才不会被人欺负。

初中时,为了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决定送他去县城比较好的中学念书,爸爸去县城租房陪他。那时爸爸已辞去教师工作,在县城骑电动车载客,每天早出晚归,根本照顾不了他的生活起居。


爸爸每天给他一点钱,让他在街上随便吃点。等他回家写完作业睡着了,爸爸才回来。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父子俩常常几天说不上话。

他对新的校园环境不适应,交不到朋友,无法融入环境,跟之前在老家人见人夸的待遇有天壤之别。每天放学回到租来的房子里,迎接他的又是冷锅冷灶,没吃没喝,无人理睬。


他感觉自己被彻底抛弃了,自己已沦为简单机械的学习工具。


妈妈偶尔进城来看他,给他做顿热乎饭。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每次见到妈妈,他都希望她能留下来陪他。邻居也告诉妈妈,有时听到他一个人在屋里哭。但这些打动不了妈妈,每次她都执意离去。


有一天他妈来看他,正好他得了奖状,他把奖状捧给妈妈看,希望妈妈看到他这么好,能留下来陪他。妈妈看到奖状很高兴,但还是要走。他伤心地哭了,妈妈说:男孩儿哭没出息。

那件事后他变了,不再表现出对妈妈的依恋,甚至有时妈妈来看他,他会跟她生气拌嘴,让她赶紧走。    

第一次抑郁发作,是他青春期的时候,当时整个人身心崩溃,仿佛快要死掉,感觉自己和世界失去连接,自己不存在,世界也不存在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好多天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头痛头晕,情绪焦虑,做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

父母送他去医院,诊断结果是抑郁症,医生建议吃药加心理治疗。当时心理咨询一小时也要几百块,父母问他怎么办,他心里很想做咨询,很想解开太多的困扰,但看出父母的纠结与为难,便摇头说不用了。

小小的他,只能以强忍、硬扛的方式去面对自己的抑郁。

后来他开始厌学,表现叛逆,像变了一个人。上大学时,他感觉自己对环境和周围的人特别敌意,做了很多破坏性的事情。毕业后他选择远离家乡,去外地工作,对工作全身心投入,甚至很拼命,加上他的聪明能干,很快获得提拔,收入也不错。


他把内心那个脆弱无助的小孩隐藏起来,给自己裹上一层虚张声势的外壳,这使得他年纪轻轻就显得沉稳而强势,神情间总流露出让人不敢小瞧的倨傲,连领导有时也怵他几分,摸不清他是怎样一个人。


分明还是个孩子,却要努力活成大人的模样。


后来他跟我说,其实每次跟人靠近时,他都很紧张,不知怎么表现才是正确的、妥当的。


他用看上去外表强大的方式去应对外部环境和人际关系,在人际交往中很容易激发彼此的敌意,常跟人发生冲突,为避免这种痛苦,他尽量减少与人交往。


越亲近的人越容易让他心生怨恨,他和父母家人、女朋友、领导、同事,都难以建立稳定的亲密关系,他明明很在意他(她)们,却时常表现出疏离冷漠。


他心里渴望爱,又不相信爱。


第二次抑郁发作,发生在他工作后不久。那天他加完班很累,走在路上突然晕倒了。当时他再一次体会到初中时的崩溃失控,体会到和世界失去连接、快要死掉的感觉。正是那一次的经历,让他下决心要做咨询。


在我看来,他的两次晕倒,都因为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一直用来保护、照顾自己的假自体,只是一个虚假的外壳,那个看上去很硬的外壳,无法真正保护内在那个脆弱的小孩儿。


被他掩藏起来的那个小孩儿,一直在他心里哭泣、呼喊,他很想跳出来,好好喘口气。  

心理咨询的过程,就是寻找真自体的过程。


抑郁症治疗困难,是因为很多人对它无法接受。虽然很多抑郁症患者也在吃药,做心理咨询,但骨子里却非常抵触,始终心有不甘地与之对抗。


他也是这样,多年来一直在抗拒自己的抑郁。


他只想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拒绝现实中长大的自己,内心时常处于纠结和冲突中。但无论他怎么否认、防御,抑郁那条黑狗总会时不时跳出来把他打倒,让他深陷无力与悲伤中。


因为他太抗拒这部分,我们的咨询有时会停滞不前,在某个点上绕圈。


一方面他想通过咨询帮助自己,一方面又很想逃避。他心里有一个期待,期待有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人或力量来拯救他,让他能够不费力地解决抑郁,能轻松面对现实生活带来的困扰。

有一回,我差点忘了咨询时间,我意识到在潜意识里,他的想逃避也让我有时容易忽略他。还有一回他指责我,说为了迎合我对他的夸赞,他假装表现得很积极向上,表现得一切都好,后来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很生气,也很沮丧。

其实我很高兴他能直接表达,哪怕是以攻击我的方式。这说明他在咨访关系中有了安全感。我向他道歉,承认我的夸赞在无意中鼓励他重复了过往的讨好模式。

他越来越能真实地表达自己,也慢慢能接受过往的失去,接受现实生活的好与不好,有时甚至能幽默地调侃自己,也调侃我一下。


有一次他又陷入抑郁低落的情绪,照例又表现出抗拒:凭什么我会抑郁?


我说:凭什么你不能抑郁?

他一愣。如果换作从前,这话他绝对无法承受。但现在,他已能接受很多自己不想听的声音了。


我说:你越回避抑郁,它越折磨你。不如你就臣服了吧。


结果他扑哧一声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有少年气。跟平时紧绷着脸的他判若两人。


下一次咨询时,他说:您说得对,凭什么我不能抑郁?我就是抑郁了。虽然我这么抑郁,但还是在正常地工作、生活呀……想到这些,我轻松多了。


他开始尝试接受抑郁这条黑狗的存在,尝试接纳内心弱小却真实的自己。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其间他经历了愤怒、痛苦、恐惧、悲伤等阶段,但他都熬过来了。


有一次他跟我分享了一个梦:昨晚我又看到那条大黑狗了。如果是过去,我会远远地逃开,但现在我不怕它了。我看着它,心里还有些悲伤的感觉。我靠近它,跟它对话,甚至还拥抱了它。

作者:王玺,北京资深心理师(从业11年),曾当过公务员、杂志副总编辑,发表作品百万字,曾获北京市好新闻一等奖,出版人物传记《路在脚下延伸》,曾任天津电视台《我是当事人》栏目嘉宾专家。本文转载自公众号:王玺心理空间(ID:wangxixinli)。

责任编辑:小鲸鱼 耐高温淀粉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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