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我的选择”|催生背后,是对真正自由的逃避

文:惕若
来源:惕若说(ID: TiroTalk)
原标题:她的身体,谁的选择?

这两天,先后有朋友转发网上一个关于生孩子的讨论。一位婚前就已经决定不生小孩并且跟老公明确沟通过的女士,在婚后遭遇各种逼生,手段从扎破套套、到藏起她的身份证和车钥匙,甚至到冲进她工作应酬的场合当着客户的面说不让她喝酒。这位女士无奈之下生了一个孩子,但是因为这个孩子并不是她想生的,而是家人想要的,所以她生之前就明确表示自己不会负担照顾孩子的责任,生完之后也的确把所有的照顾之责都交给了老公和四位老人。

 

网上的评论和后续的讨论,我并没有细看。我想或许很多人会跟我一样,并不赞同她这种以暴制暴的处理方式,但同时也很反感她家人这些毫无边界感的逼生手段。就我个人而言,其实从她看似极端甚至激愤的言语之中,我感到的是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她很想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可是最后还是妥协了。在她的环境中,她或许找不到一丁点的支持和宽容,她最亲近的人在逼迫她,她还提到公婆去跟邻居闲谈,以至于邻居也劝她要生孩子,很有可能在她的家人闹到她工作场合之后,同事们也加入了“劝生”的行列。她最后的处理方式,在我看来是一个很可悲的选择——虽然她一直在强调“对自己负责”、“我的子宫我做主”,可是事实上最后的结果,是她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支配自己的身体,只能让它成为了家族繁衍的工具。

 

其实这个故事,我是很有一些同感的。因为我曾经也被人“劝生”过,有朋友数年前跟我说过:“你不要说什么你不想生,我就把话搁在这儿,过两年你自己就会想生了。因为你看到别人都有,你就会想要了。”这话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她都没有说什么年龄大了就会喜欢孩子之类的理由,而是那么笃定地觉得“看到别人都有”,我就一定会想要。我很想问,“跟别人不一样”这件事情,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书中,谈到了一种“机械趋同”的逃避机制。在该书中,弗洛姆分析了人是怎样服从于各种外在和内在的权威,而逃避真正的独立思考、自主和自由的。他分析了几种不同的逃避机制,并指出“机械趋同”或许是现代社会里“大多数常人”所采取的方式。在这种机制之下,个人放弃成为真正的自我,而是按照社会文化模式去生活,让自己变得“和所有人一样”,这样他就符合了社会的期望,并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从而消弭和逃避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所带来的孤立感和无能感。这样一来,他不会再孤独,不会再焦虑,他用不着去思考、去选择,但是同时,他也丧失了自我。

就个人而言,要摆脱这种“机械趋同”的逃避机制是很困难的。弗洛姆举了大量的例子,来论述人们如何经常错误地认为某种决定是他们自主做出的,但实际上却是在传统、责任等等隐性的压力之下做出的。他犀利地指出:“现代人生活在幻觉中,他自以为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实际上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别人期望他要的东西。”要打破这种幻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也无怪乎“认识你自己”会是古老的神谕和先哲的教诲,并成为无数思考者孜孜探索的主题。

 

相对而言,现代社会中可能少了很多外在的权威,少了直接的甚至是暴力的压迫,但是各种隐性的引导和压力,其对人的生命、对真实的情感和心智的抹杀,是非常不幸和恐怖的。我们可以先看看比较显而易见的,看看我们的广告和媒体都在宣传什么,从“成功男人的标配”,到“职场女性衣橱必备”,现在甚至连大眼睛、尖下巴、嘟嘟嘴…………也都变成了“必备”。这不只是以显得“美丽”或是“成功”来诱惑你,也同样隐含着对不遵从者的评判和打压:“这么经典的必备款你都没有?你实在是太土了!”

 

从这里的扩大开去、深入下去,我们会发现,难道我们的整个人生不就是如此吗?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一场无孔不入的、压迫性的“广告”之中。我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被告知,作为一个男人/女人,这就是你人生的“标配”了,而如果你够努力,够优秀,你就可以实现“顶配”,所以奔跑吧孩子,从此刻开始!

而我们是多么热衷于这些“标配”和“顶配”阿。就像在商家的攻势下彻底投降的消费者一样,我们放弃了自己的选择,我们按部就班地生活,每日奔忙,我们消耗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这些“标配”和“顶配”。我们甚至真的相信这就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了,只有当某项“配置”到手的时候,我们或许会在欣喜和如释重负之余,突然感到一丝空虚,会有一瞬间怀疑这一切的意义。但是我们会马上投入新的工作,或是以娱乐来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去细细体味这短暂的怀疑和反思,因为这太危险了——质疑这既定的一切,拒绝被设定的脚本,那就意味着我们将不同于大多数而变得孤立;意味着我们需要自己去思考何去何从,从而可能会更加茫然和焦虑;意味着我们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不能再以对社会习俗和他人压力的遵奉来为自己开脱。更可怕的是,我们不能再以“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来麻醉自己,而是需要直面“人生的意义”这样一个过于沉重和终极的命题。比起这一切,还是逃避吧,忙碌吧,麻醉吧,不要思考,不要选择,不要自由,这样更简单一些,更安全一些。

 

这种麻醉和逃避,不仅使得大多数人放弃了真实的自我,也使得坚持的少数成为了被孤立、非议、打压以致逼迫的对象。他们的坚持或许是完全个人的事情,但是他们的存在,却成为了对这种趋同性的挑战,他们代表着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提醒着人们生命可以是真实的、自由的。他们就像一个时刻鸣响的闹钟,打扰着沉睡者的美梦。无怪乎害怕醒来的人们,要把他们当作是威胁。前面故事里“逼生”的父母,难道不是在“孙子”这个“标配”的压力之下,在“别人都有我们没有”的恐惧之下,完全忽视了女儿/儿媳作为一个“人”的独立的意志,而变得无所不用其极了吗?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一位朋友听。这位朋友此前参加过华盛顿女性大游行。他听完跟我说,我只想告诉你我们那次游行的其中一个口号,当时游行队伍中的女性高喊“My Body My Choice!”(我的身体,我的选择),而男性则接着回应“Her Body Her Choice!”(她的身体,她的选择)。当然,这个口号主要是跟堕胎权相关的,这完全牵涉到另外的伦理问题了,此处暂且不表。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在西方社会争得不可开交的堕胎问题,在国内几乎不是一个问题,我们多见的,是“逼生”、“逼二胎”,甚至为了生男孩“逼堕胎”的。比起西方在堕胎问题上“选择派”和“生命派”的各执一词,我觉得这个口号用在我们的环境中,倒反而更理所当然一些。

最后略提一句,以上所谈论的问题,并不仅仅是家庭和伦理问题,生育权早已作为一种基本人权(human rights)或是作为一种女性权利(women’s rights),在法律领域被广泛地讨论。虽然目前尚无普遍性的、有法律拘束力的国际法律文件对此做出规定,但相关的国际性软法文件已经对此多有涉及。国内普通民众相对比较熟悉的大概是1995年在北京举行的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以及大会通过的《北京宣言》。该宣言确认和重申了“所有妇女对其健康所有方面特别是其自身生育的自主权”。在之后的行动纲领之中,又将包括自主权在内的女性生育权界定为“不可分割的、普遍的和不可剥夺的人权”。

或许有一天,我们的整个社会和法律制度可以建立起一个有助于推动个人自由、推动生命之完全发展和实现的环境。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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